提起《红玫瑰与白玫瑰》,很多人肯定会想起这样一段经典的话语:
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张爱玲总是能用犀利的笔触,通过描写最普通的市井生活,不着痕迹地挑开关于男女和人性的遮羞布。
最早看这个小说时,也觉得爱情不过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得到的便有恃无恐。
后来历经岁月沉淀,才发现张爱玲其实是在讲人生,一种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初恋
振保出身微寒,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出洋得了学位,在那个年代,怕是要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
如今他非但有真才实学,做人做事也让人没话说: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说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义气。
如果说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撞破了头,血溅在扇子上略加渲染成为桃花扇,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当然,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底,像是一种精致仿古信笺上微凸的粉紫人像,在妻子和情妇之前,振保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一个是巴黎妓女,一个是叫玫瑰的姑娘。
那时振保还在爱丁堡求学,有一次旅行时道经巴黎,一支欢快的钢琴曲静静塞满了太阳的长街上,振保像是乱梦颠倒,在一个巴黎妓女身上度过了一生中最羞耻的三十分钟。
他花了钱,却做不了妓女的主人。
从那天起,振保便决心创造一个“对”的袖珍世界,在那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后来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这是他的初恋,自然是欢愉着迷的。
无奈玫瑰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在国外很普通,到中国来却行不通,若娶了移植到家乡,算是个劳神伤财的事,振宝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一个微黑的傍晚,到处清风湿雾虚飘飘的,空气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
振保收到了上海染织厂的聘书,他要回去了,玫瑰心里升腾起一种绝望的执拗。
她年轻的身子从丝绒大衣里蹦出来时,振保虽然心里乱了主意,还是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了家里,他这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名声算是传了出去。
他对自己的操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背着别人,他心里未尝不懊悔,所以他把以后的女人都比作玫瑰。
振宝知道玫瑰是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他哪里是坐怀不乱,只求断得干净不留下什么把柄罢了。
这世间有几人能够不在意世俗的眼光,真正做自己内心的主人。
太多人,太在意世俗的眼光,把自己的内心绷得太紧。
然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活得太像别人口中的样子,只能累了自己。
诱惑
振保在上海任职后,租了老同学王士洪公寓里空出的一间房子,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迷人的女人。
那女人便是王太太娇蕊。
第一次遇见时是个黄昏,娇蕊正在洗头发,打招呼时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振保不肯擦掉,任由它自己干了,那块皮肤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
这王太太之前也是个交际花,玩了几年才手忙脚乱抓了个好人嫁了,如今也还是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一件浴衣松松合在身上,约略可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寸寸都是活的。
吃饭时她作为女主人依然穿着那件浴衣,头发没有干透,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
夜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有人穿的破鞋,扰乱着人心。
身体,最懂你的内心。
振保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着实烦恼,他喜欢热烈而且娶不得的女人,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没有危险的,然而振保却总觉得牵牵绊绊。
后来王士洪有事去了新加坡,一日娇蕊穿着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振保明明听见了她约了别的男人,却又偏偏故意推了请他喝茶。
娇蕊说她的心就是一所公寓,振保笑道是否有空房间招租而且要单幢的。
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
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密密地就像是在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
振保突然觉得威胁,这女人或许是不好惹的,却又禁不起她那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男人面对感情,总是要先权衡自己的得与失,而不是先问问自己的心。
一日振保午饭后回来拿大衣时,却发现娇蕊正点着一段残烟痴心地坐在他大衣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她,烟头缓缓烧到她手上,烫了手她才抛掉,振保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的那只。
婴儿的头脑和成熟的妇人是最具诱惑的联合,振保这次被完全征服了。
那一晚,娇蕊在弹钢琴,忽地琴声戛然而止,砰訇一串混乱的声响,两个人到底是在一处了。
那时的旧上海,既充斥着国外的邪恶,同时又保留着传统中国的道德束缚。
男人尚且是畏首畏尾,不敢付出真心。
反而是那个一向要什么有什么的女人,总是愿意顺从自己的内心,因为她有那份能得到的自信。
偶遇
心里有爱,就觉得处处都有光。
以后振保办公回来,公共汽车的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哄哄然朝向他无耻的快乐驰去。
天还没黑,霓虹灯都已经亮了,娇蕊爱得太认真,便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王士洪,要他给她自由。
娇蕊年纪虽轻,却因为是承袭的小姐拥有了很多东西,她仿佛有点稀里糊涂,像小女孩一朵朵采上许多紫罗兰,扎成一把,然后随手一丢。
振保的前途却是他一手拼出来的,如此不容易,怎舍得轻易由它风吹云散呀。
女人爱到深处,便会无比勇敢,顺从自己的内心,男人却会想到现实,自己的事业、名誉以及女人的过去,反而会临阵逃脱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压抑的情绪像一个大火车一样轰隆轰隆开过来,遮得日月无光。
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然而振保的母亲却想让他找个正经人结婚,他想起读书时,母亲怎样为他寄钱、寄包裹,现在正是报答她的时候,这样想时,娇蕊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娇蕊趴在他身上哭得如同一个含冤的孩子,声嘶力竭却不知道怎样停止,这女人的温暖覆盖在他身上像是一床软缎面的鸭绒被,振保觉得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男人在憧憬着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她的灵魂,唯有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他还是找到了推脱的话: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要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士洪也是我的朋友,社会上是绝不肯原谅我的,以前都是我的错。
他是最合理想的现代人物,纵然遇到了不尽合理想的,经他几下子调理,仿佛万物各得其所了。
内心的渴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娇蕊抬起红肿的眼,诧异眼前的人变成了这样一副懦弱的模样,她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下头发,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以后振保听说娇蕊还是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了,那仿佛是离他很远的事情,从此记忆里的娇蕊便成为他心中神圣而伤感的一角。
后来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看到一个脸庞秀丽皮肤白白的孟烟鹂时,振保觉得就是她吧,因为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中太太的模样,可以作为男人高谈阔论的背景。
最美的爱,总是在情未清晰明了的时候,等到爱情绽放,那极其浓烈的香气中,隐隐就能闻到腐败的味道了。
振保起初还觉得烟鹂那和少女的害羞是可爱的,然而婚后烟鹂连最好的室内运动都不喜欢,一切渐渐习惯之后,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变成了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烟鹂不是活泼大方的主妇,在家中也没有地位,生产时吃了苦头便发了所有女人都发过的脾气,婆婆却因为她生了女儿不甘让着她,便负气搬走了。
振保对太太很失望,对于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了。
到了夜深人静,那时候只能有一个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觉得一阵凄惶。
这个时候振保开始宿娼,却特别努力去做分外的好事,别人常常也说他的好,烟鹂也疑心不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指定是她的,
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说:人活在世上,有的人活成面子,有的人活成里子。
我们年轻时都想要别人眼中的完美爱情,那爱未经历过一日三餐和柴米油盐得烟熏火燎,全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到那么一天,时间之河干涸,露出黑黢黢的砂砾和淤泥,才发现最好的爱,不过是遵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
重圆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的,便不会珍惜。
一日公交车上,振保竟然偶遇了娇蕊,她比以前胖了,还打扮着,涂着胭脂,因为是中年妇女,那艳丽便显得有些俗艳。
振保看着她,问道:“你好么?”
娇蕊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很好,我不过是往前闯,倒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认真得爱,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但还是很快乐。”
在爱情里暂时的失势并没有什么,顺从自己的内心,勇敢往前走,才终会遇到对的人。
振保心头涌起的竟是难堪的嫉妒,极力想把自己的生活归纳成完美幸福,然而眼泪却滔滔流了下来。
那一天,蓝天上飘着小白云,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街上卖笛子的人在吹着东方的歌,振保家墙头的露出正在开着花的夹竹桃,一切都像幻境。
振保看着这个他手造的外人看来“对”的世界,他没法子毁了它。
振保自从结婚之后,觉得母亲及外界的一切人都应该对他奖励有加,他是有牺牲的,应该要得到一点温情的补偿。
然而一个下雨天振保回家拿雨衣时,竟然发现烟鹂和裁缝在客室内神情紧张,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后,那神情是怎样的。
雨水打在玻璃上,外面是一阵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像是掩盖着什么污秽的秘密。
烟鹂一直窥伺着他,见他没有起疑,便渐渐忘了自己有什么可隐藏,连振保也疑惑,仿佛烟鹂根本没有任何秘密。
就像旷野的夜里,两扇紧闭的门里面阴阴点着灯,断定了门后面发生了谋杀案,然而门打开了,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
振保突然疼惜起自己来,深深悲伤着。
一直放荡的娇蕊成了一个安分顾家的妻,一个足够安分的烟鹂却和一个低下的裁缝有了私情。
振保苦苦维持着外人看来的安稳和美好,如此完美人设如今彻底坍塌了。
太讽刺了,于是他变坏了。
振保便开始公开玩女人,不像从前有许多顾忌,开始烟鹂还为他辩护,后来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每天的小菜钱都成了问题,还像疯了心似的,要么不回家,一回家就打人砸东西。
这个时候烟鹂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一下子长大起来,有了自尊心,有了同情与友谊。
一天振保把小柜子上的台灯、热水瓶扫下地,跌得粉碎,他弯腰抓起台灯的铁座子向烟鹂掷了出去,看着烟鹂仓皇外逃,静静的笑从振保眼里流出来,像是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那天半夜,振保被蚊子咬醒,看见地板上烟鹂的绣花鞋,像有一个鬼怯怯地像他央求着,振宝觉得旧日善良的空气一点点偷着走进,无数的烦恼和责任如蚊子一般吸吮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振保真的能变成一个好人吗?
不管是家庭也好,感情也罢,振保做出的选择往往和他的内心是对立的,他总是在权衡中妥协,按着世俗的标准做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他不过是一直生活在别人的眼光中,当周围人的眼光异样时,他又开始寻找所谓的善良。
生活中,有多少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并且顺从自己内心选择呢?
卓别林这样写过:当我真正开始爱自己,我才认识到,所有痛苦和情感的折磨,都只是提醒我,活着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这世界瞬息万变,我们很难在人情网中一直顺风顺水。
多年之后,那些别人的眼光和评价其实早已随风飘去,唯有自己一直活在自己选择的生活里,冷暖自知。
愿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能努力去爱,认真去活,把日子过成自己内心喜欢的模样。
世界之大,唯有听从自己的内心,才能过好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