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进入十一月后稀稀疏疏下过几场小雨。礼拜三因为老师都要开会的缘故总是早放一节课,操场上仍旧有一群人在冒雨打篮球。可能是刚整修了篮球架的缘故,地面上有几个被换下来的球架轧出的洼塘,细屑的小雨在里面积起了一汪汪水,彼此清澈,又无法连接成一整个水 塘。张候凡就在这些洼塘边停下了脚步,眯着眼一下认出了温宇扬的身影。两人一直不同班,却是两年的上下铺关系,化成灰都认得出来。张候凡没有打伞,他静静地站在场边一排自行车旁看着温宇扬在球场上自在地奔跑,一声不吭,没有招呼他。雨在暗色的天空下织得越来越密,候凡呆站在篮球场边安静地想着些什么,不觉前刘海上已经沾满了水珠。

    “发什么呆呢?怎么不打伞?”候凡再一抬头才发现温宇扬已抱了个湿漉漉的篮球站在了自己对面。后来张候凡总会在心里一遍遍勾勒一个高高的男生抱着篮球就这么站在雨中的情景,只是那天的雨很微妙,他似乎永远都找不回那种感觉了,只好一拳捶在宇扬胸口:“你抱篮球的样子其实蛮OK的,就是不懂把这一面展现给凝吗?”凝是宇扬暗恋了两年的隔壁班花,对于“这一类人”,十七岁的候凡曾经有种非凡的敏感。他努力地想让自己站在圈外用欣赏的目光打量这类广受雨露的植物,不像宇扬,每晚都要回味一遍凝对他或有意或无意的眼神才肯入睡,还立志要考去北京和凝一起读心理系。

        候凡回过神来,雨下得很大,操场上的人一时都已散了。“还说,要不是急着来找你也不会把伞忘在教室里了。”说话间他晃了下头,抖去了刘海上的水珠。“看来又得苦了我的外套了。”宇扬笑着放下球去脱自己宽大的校服外套。候凡比宇扬要矮半个头,一起钻在宇扬外套下奔跑的样子有点别扭。候凡一边跑回宿舍一边恍惚:十六、七岁的年少是否始终是这个状态——把身边可以抓到的朋友都当做一件宽大的袍子兜在头上,遮蔽着一次次付出中冷冷的回应。

       张候凡和温宇扬在同一件外套下背着书包跑回了宿舍。一路上他和他挨得很近,宇扬本来在雨里打球,衣服都半湿着,从脸到脖子泛红的皮肤上流淌下汗与水,一停下来便蒸腾起一股热气。候凡一喷到这热气便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小心——”宇扬这声喊没来得及,候凡笨重的耐克包已经撞上了门口那个经过的女生。女生“哎哟”一下跌坐进了台阶下的水塘里,溅落的水花打湿了裙摆,手里一把淡紫色的雨伞也掉在了一边。一瞬三个人都有些愣住了。点点雨丝渐密了又渐疏……

    “凡,快把人家女生拉起来呀,愣着干什……”话说了一半他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伸出去捡伞的手也滞在了半空。温宇扬望向呆在一边的候凡,候凡的眼神,仿佛有一粒种子轻轻在一只同时盛着冰与火的杯子里发芽,极绿的生意在烈火中被焚毁,留下一个丑陋的疤让寒冰冻结作为永远的纪念。

        乌黑的长发,白净的面庞,一双夸张的大眼睛汪着一潭清澈的水。温宇扬当然认得这个女生,正是与候凡同班的凝。如果这是个狗血的偶像剧开局,想必非常标准。可现实往往如一把刮胡刀,在那些轻忽的渴望刚刚萌发时就把一切少年悸动剃了个一干二净。凝在年级里是那种风云人物,似乎每天的主修就是受各种各样男生的追捧,然后呼吸空气一样地对对这些习以为常,连个备胎都懒得要。估计她要是真有心于此,后面的男生是要排一个班。

      张候凡和温宇扬都曾经是这其中的一员。

       整个故事还得从高一那年说起。温宇扬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被点招进九中的,由于家住得比较远,他选择了寄宿。九中虽然是市里最好的高中,但是也因为很多建筑年代久远,硬件设施一直比较差。住宿生们都住在和教学区隔了一段路的附属初中部里。每天上下学总是会几个人结伴着走。一来二去他和同宿舍的张候凡渐渐熟络了起来。张候凡是个话比较多的男生,毕竟还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动物,候凡一个没遮拦就把自己在追音的事情泄露了出来。温宇扬第一次注意到音是在高一军训的时候,音人比较小,就站在她们班女生的头一列,她留着齐肩的短发,总是一身轻便的运动服,看上去话不多的样子,是宇扬心目中那种听老师话的乖乖女。

      他总是不能想象这样一个人和闹腾的候凡在一起是什么情状。

       军训最后一天有文艺演出,每个班都要出个节目,音所在的是实验班。那次她们班出动了二十几个人演了一出音乐剧,一群青春的宠儿就这么在十一月潮湿的空气中恣意地抛射着自己身上的光彩。温宇扬一个人看得没劲,兴致勃勃地推开两层人墙找到了坐在前排的张候凡:“小凡,看到没有?左边第三个”他指向舞台上的人群,张候凡顺着看过去是一个长头发的女生,个子和音差不多,但是长相更精致,圆脸颊尖下巴。最夸张的是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要把追寻的目光都淹溺其中。“可爱死了,我跟你说,小凡,这是要成为校花的人物。”张候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温宇扬,面对宇扬眼睛里放出的狼一般的光他只淡淡回了句“哦”。

        那时候占据着张候凡十六岁生命的人是音。其他的一切耀眼光芒都无法再照进他内心的小天地。候凡和音其实是一个初中的,而且是同班同学。在初三的最后日子里,许多尖子生已经有了保送本校高中部的资格,中考简直成了可有可无的过场。这些人好不容易从三点一线中提前解放了出来,每天的生活变成了吃货与八卦的世界。候凡也属于这些人中的一个,只是他算是比较收敛的,顶多在一旁听听几个好事者的独家爆料。

    “哎,你们知不知道啊?四班的音竟然放弃了保送资格要去考九中哪。”初夏的香樟树下已有了不少反季的落叶,青油油地泛着翠绿的生气。“哇,那她真是很有勇气啊,但九中可不是那么好考的哟。”树下的少年们无所顾忌地大声谈论着。“这样的女生很有个性哪,我想她将来么是个……贤妻良母。”“贤妻良母”这四个字至今定格在张候凡脑海中。他那时候固执得认为漂亮女生是可以用来欣赏的但是有个性要强乖巧的那种才是自己喜欢的。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在年轻的心里第一次小心翼翼地装下了一个人,教室里她的背影成了他每一抬头必不可漏的风景。直到那一年夏末他去参加本校八月的军训时才得知音真的考进了九中,那一刻,一种不可言述的惘然钻进心的缝隙时时搔弄得他静不下来,即使还达不到令他感觉到疼痛的程度。

       然而真正促使张候凡去九中的是隔班的那对情侣。候凡认得他们两个,也是初三时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一对。刚上高中就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虽然和候凡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在那段烈日下的日子里,候凡一个人在队尾形单影只地站军姿时总是可以望见隔班的那两人互相深情款款的眼神。这样熬过了七天,他终于觉得这个地方缺少一种他一直渴望的东西,他不再属于这里了。那对情侣间的种种终于成了一颗炸弹,引爆了他心中潜藏的悲伤,自此以后,逆流成河。

      张候凡在参加完军训后不顾老师。家长的挽留去了九中的普通班。只是真正面对一个深埋在内心的人时他举手投足间又腼腆得像只怕生的小猴子,大半个学期里每每和音在楼道里,走廊上相遇都又紧张又脸红,打招呼都支支吾吾的。只有在和宿舍里的温宇扬他们讲到那些是才又一副无所顾忌。色胆包天的模样。

     可笑的命运又往往牢牢掌握着人心。

       高一下半学期张候凡终于鼓起勇气通过和音同班的同学要到了音的手机号码。每天下了晚自习他会披件单衣一个人跑到宿舍的阳台上透过一排排衣架一边望着一轮笑得很甜的月亮一边和音有一句没一句地用短信搭着话。生活不会是部罗曼史,和音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隐约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后悔:原来音的个性和自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两人互相试探着也终于互相伤害着。他回想起了当初不知是谁无心的一句“贤妻良母”让自己开始关注这个话不多的女生,甚至为她狂热到无法破“执”,隐隐改变了自己青春的轨迹。透过冬夜的湛凉如水他想一声长叹,却已不知如今又有谁能听懂。或许当初自己喜欢上的知识人家口中的那个“贤妻良母”而非彼时能真实触碰到的音。

        后来呢,后来发生的事再自然不过了,感情一冷下来就有如因风四散的蒲公英,再也找不回当初摇曳的身姿,可能各自还做着最后的隐忍与退让。却是音先提出了不再联系。五月二十八号,张候凡一阵释然,想也没想只回了个“好”字便关上了手机。温宇扬他们周末都回家了,张候凡一个人在宿舍里抱着枕头一夜不曾入眠。

      原来一切执着放手后指间最后剩下的真的只有明明灭灭的寂寞。

       九中的校园里有个小巧的池塘,池塘周围密密匝匝得围着一圈树。每到春天时都有枝头落下的种子就这么静静地漂在水面上,没有人清理。张候凡和音曾并肩走过这里,再次回想,张候凡在温宇扬他们面前恢复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时便说了这么一句:

——“原来我也就是那些种子中的一颗,还未发芽就永远地腐烂了。”

        丝丝凉风吹在当街而坐的两个人脸上,温宇扬却明媚地对他笑了,举起手中一杯白兰地都可轻轻敲在候凡头上:“你就是不文艺会死星人吧。”

      一切都过去了,张候凡这么想着却在高二分科后猝不及防地一头撞进了他生命中第二次悸动,仿佛前一次失去一点没让他长进一般。

       张候凡很无奈地发现,一个习惯养成之后是那么难以改变。高一那年暑假,他一个人去了趟北京,潇潇洒洒地一个人体味着北方完全不一样的风情,人事。也就是在七月末的一个傍晚,他一个人爬上了北海公园里的白塔,在这佛祖菩萨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地方面对远方道道彩霞铺天不由还有些失落,从背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色的丝带用大号马克笔笨拙地写下了音的名字然后一扬手把它掷向当空,任翻飞的野风把它吹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

      从北京回来时已是临近开学的日子,因为学校新宿舍建好了大家要提前去整理杂物,住宿生大都在开学前一个礼拜就都到齐了,最后补着作业彻夜狂欢,挥别又是一年远去的暑假。张候凡照例成绩还是可以的,高一结束分科时去了唯一的文科实验班。虽然无心于流言和谣传之间,却因为这次是温宇扬的事又不得不帮。

        事情很简单,温宇扬暑假里在人人上终于和他心仪已久的凝有了一点交集,却因为升高二家里人让他专心学业把手机收了,刚到宿舍的几天便似乎面有难色。终于开学前一天晚上借着三瓶冰锐的醉气把张候凡一把揽在胸口,连打了几个酒嗝:“小凡,我想借你的手机来用,短信费什么的我每个礼拜请你吃早饭算补偿……”之后又是酒话连篇。张候凡此时真有点心如止水的感觉,略微一个点头推开了一身酒气的宇扬又回头整理床铺去了。

       那之后每天一起吃完早饭候凡便把自己的手机交给温宇扬去用了,不到凌晨一两点手机是绝不会回到自己的枕边的。似乎这个曾经也维系过自己感情的纽带唯一的作用只剩下每天早晨六点半的闹钟准时把自己从睡梦中叫醒。凝也是分在高二的文科实验班,因为坐的相隔不远,候凡无意中抬头会看到凝上课时在课桌洞里摆弄着手机。张候凡这么看着又好气又好笑,隐隐却有些莫名地不安。

       张候凡渐渐明白了学生时代所谓的喜欢就是你因为某件鸡毛蒜皮的小时或者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而无端地关注起了某个异性。直至有一天你看得,处得太习惯了,再也离不开她的时候才明白自己又陷入了一段少年心事。也可能凝的一颦一笑实在可爱,把候凡身上几个月来的阴霾一扫而光。而每每想多看几眼她活泼的身影时候凡也可以在心里光明正大地为自己找到借口:我这是在帮宇扬关注他追的人呢

       这样的自欺欺人终于终结在了一次月考后的夜里。那天宇扬似乎在微微的发烧,下午一门数学没考完就被接回了家里。时隔三个月后手机又一次回到了张候凡手中,在那么一个静谧无声的夜。候凡因为宇扬不在的缘故百无聊赖,无意中翻到了手机里那个最近联系号码,宇扬竟然连个备注也没添。候凡鬼使神差之下发去了一条短信:同学,你是谁呀?我手机里怎么有你号码?一发完,候凡便觉得有千万只眼睛盯得自己无处可逃,“我到底怎么了,又在做些什么呀!”蜷缩在被窝里,张候凡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

      思绪被手机震动的声响打断,是那个号码用如此俏皮的话回的:“我啊?和你同班的凝呀!你是张候凡吧,嘿嘿,我可什么都知道哦。”后面是一个黄色的笑脸符号。那样一串话仿佛又触动了候凡心中那根久已沉寂的弦。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这个传说中堪称校花的人物贫嘴起来,凝的回应也很热烈。那一天起,张候凡很可耻地知道自己和宇扬喜欢上同一个女生,而且明明是宇扬坚持追了两年多的一个人。

      温宇扬没过多久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他倒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那以后再不问张候凡借手机用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似乎都在刻意回避着对方。又一次怦然心动的张候凡觉得自己很无耻,却无颜回头向一直就睡在他下铺的温宇扬提及哪怕是一个道歉的字眼。只有每天和凝在班级里的打打闹闹成了他开心的全部理由。

      这个半年留给候凡后来的印象都深可入骨。最后一次和凝出去是一次打完羽毛球回来一起去了曾与音一起到过的那个池塘。正值垂柳拂风之际,空气里隐约透着一股燥热,气浪上下颤动着,抚在皮肤上分外温和。候凡和凝脱下鞋子把脚浸入清凉的池水,轻轻拍打着浪花,两个人没有多说一句话,候凡也没有傻到觉得此间时光静好,岁月缓流。他只是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有了过多背叛和失去,或许想拥有凝只是又一种奢望而已。他渐渐知道感情的事似乎要时刻小心,不要太过用力……

       到高三开学后的两个月,他和凝完全断了联系,虽然每天可以见面,她渐渐无端的冷漠让两人形同陌路。此后候凡去找宇扬说了这些,宇扬爽朗地大笑出声,笑过之后说:“走,请你喝都可去!”

      两个人的又一又合归如初,只是时至今日宇扬看见候凡再一次面对凝时还是那样的眼神,让他不免轻叹:“候凡,你是个什么都太上心的人……”

      青春的友情和悸动对于他来说总是那么淡淡的,仿佛在手心掬着一捧水,不敢太用力又时刻不敢放松。张候凡突然觉得一切想要拦截岁月的曾经都那么可笑,虽然早已不知该笑给谁听。

      张候凡一个人走过那个池塘时又是一年初春,只是这次浮在水面上的种子似乎少了许多。有一颗青嫩嫩的小苗正在一旁的堤岸上轻轻摇曳着稚嫩的身姿,像每一段青春自己的骄傲和伤心。

2012.11.25初稿于姑苏

2014.10.06一改于帝都

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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