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农村可不是从前的农村了,自由村也不是从前的自由村了。
铲地连锄头都省了,有除草剂呢,只要那么一喷,狗尾巴草也夹着尾巴逃得无影无踪了。
割地的镰刀也省了,有专门的收割机呢。先进得这一边收割那一边的粒儿就迫不及待地滚出来了。
有了除草剂,有了收割机。闲起了农民的半个身子。一年的时间里,农闲的时间有大半年。
干啥呢,男人们没事儿了,就打打鱼摸摸虾。再不就凑到一起喝点儿小酒,吹吹牛皮。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村里的老娘们就在这种闲饥难忍的情况下,又重操起已闲置多年的扭大秧歌的营生。
只要闲起来,就三五成群的,穿着从县城里买回的衣服。左邻右舍地勾搭,把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窜缀得跟着扭起来了。
而且还从七八十里之外的拜泉,像淘金子似的淘回那么几把花花绿绿的彩扇。
弄个被谁家嫌弃的音响,只要那秧歌曲一响,小扇一摆。秧歌就优美地扭了起来。
一行女人穿过还有些泥泞的村路,穿过柴垛的空隙。把属于村庄的静谧安然。舞出了七彩的喧嚣。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把村里的老爷们嫉妒得直骂:"这群老娘们,可真是能嘚瑟,嘚瑟出花来了。"
因村里的热闹不多,小孩子们也跟着起哄,只要这秧歌队一出马,小孩子们就在后面学着扭,喊着叫着。把村子闹翻了天。鸡飞狗叫的,连猪也多哼哼几声。
这天,秧歌队在吴辉婶婆家的房后翩翩起舞时,从村西边的大路上黑压压,咩咩地翻滚过来一群羊。羊后面跟着个女人,拿着鞭子像老鹞子似的赶着。
秧歌队伍里的吴辉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这个人是谁,她赶忙停下了手里的彩扇,连跑带颠地迎了上去:"陈大嫂,你可下回来了,你自从走道了之后,(这里的走道,指的是寡妇嫁人的意思)就再也没回来。都快一年了。都想你了!"
然后就一把拽过陈大嫂的手。亲热得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
"可不是咋地,差二十天就到一年了,小辉,你胖了,都没见老。"陈大嫂说着也攥紧了吴辉的手。
"大嫂,你可瘦了,咋晒得这么黑呢。脸都爆皮了。"吴辉握着陈大嫂的手,瞅着陈大嫂的脸。无限爱怜地说。
陈大嫂缩回手去,那些羊在她身边不停地咩咩直叫,把吴辉的视线瞬间秒吸过去。吃惊地问。
"大嫂,哪里整的这些羊回来?"
"等呆会儿再跟你唠。"陈大嫂说完就往她家已闲置了快一年的院子里赶羊。吴辉也知趣的没有再问。
吃过晚饭,这时正值春寒料峭时节。天气有些冷,却让人无话可说,因为太阳的样子足够温暖。
村里的老娘们听说陈大冤媳妇赶着一群羊回来了,都觉得稀奇,一窝蜂似的聚来了。吴辉也在队伍里。
陈大冤家的灶塘又重新点起了火,炊烟又优雅地迈着舞步,在空中跳起了一个人的探戈。
屋里的灰尘被掸落,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土炕因柴火的热情,慢慢有了温度。地板革的炕席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咱们先说说陈大冤媳妇吧,她长着一双阴阳眼,看人的时候就像木匠单眼掉线似的,一笑就露出整个青紫的牙龈。她是村里有名的大烟炮。烟瘾非常大,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硬生生把一口白牙熏得黢黑。
陈大冤是在六年前因矿难死去的,矿上给了陈大冤媳妇和孩子三十万的抚恤金。
她的儿子当时已经结婚,陈大冤媳妇就把三十万块钱平分,自己留十五万,那十五万给了她儿子。都说钱是好东西,但也是个坏透气的家伙。
话说陈大冤媳妇的这个儿子陈三亮,本来是个老实本份的孩子,手里一下子就多出十五万来。就忘了这钱从哪里来的了。也忘了这钱是他爹用命换来的。
从此工也不打了,地也不种了,成天游荡在烟花柳巷,浪迹在赌场餐厅。交些狐朋狗友,吃喝玩乐。
在短短的时间里,钱就败光了,老婆看他成天不顾正业,果断跟他离了婚。把一个六岁的女孩儿也带走了。
他自己的钱花光了之后,又来强迫他妈把那十五万也拿出来,陈大冤媳妇架不住陈三亮的软磨硬泡,就把钱都给了他,他又在最短的时间内挥霍一空。之后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四处游荡。
这时心直口快的赵军媳妇,终于按耐不住,对正在一口一口抽着大烟卷子的陈大冤媳妇说:"咋回事儿啊,还拐回一群羊回来。"
陈大冤媳妇深吸了一口烟,然后那烟从鼻孔里冒了出来。
"哎!我找的那个老头子太缺德了,整这群羊成天让我放,什么也不给我买,一个月给五百块钱。还要伺候他洗衣做饭的。那羊刮风下雨的时候都得顶着雨放。我稍一怠慢,那个老头子就拿着羊鞭子狠狠地抽我,说我懒。"
"还以为你过得挺好的呢,没成想也这样。咱们的命都不好啊!回来吧,别给那老不死的当羊倌了!"赵军媳妇气愤地说。
接着又疑惑的问,"这么远的路,你咋把羊赶回来的,那个老头知道你把羊赶回来吗?"
"那个老头去他闺女家串门去了,我就把他的羊赶回来了,赶了三天才到家。"
陈大冤媳妇这个大烟囱不一会儿就冒出了一屋烟,烟头一根接一根的在地下横尸遍野。
"我看你把他羊赶回来,可不是个事儿。"赵军媳妇对正在抽烟的大冤媳妇说。
这时在一边没言语的朱芬搭话了,"你赶了他的羊,也没告诉他一声,他不得起诉你偷他的羊啊。"
"他不能起诉,我跟他结婚了,还有结婚证呢,离婚的话,这羊也有我一半呢。"
"人家这羊不是你们结婚以后买的,是人家的婚前财产呢,你才跟人家结婚不到一年就跑回来了。我觉得好像不能给你。"吴辉也搭腔说。
"这羊我就先放着,那个老头如果想要羊的话,就给我钱,不给钱我就不给他羊。"陈大冤媳妇用掉着线的眼睛看了一下屋里的老娘们,然后说。
这时不知哪里冒出一句:"你们看看,这屋里差不多都是寡妇呢。"
屋里人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的,哄堂笑了起来。大冤媳妇青紫色的牙龈也露出来了,一群老娘们嘿嘿的,哈哈的。差点儿把陈大冤家的房盖给掀起来。
然后陈大冤媳妇指着赵军媳妇说:"你咋也回村里了呢,你不是跟刚出监狱的三小叔子搭伙了吗,你们俩个不是去山东打工了吗?"
"哎,别说了!那个虎三子,没白天黑夜的折磨我。好险没打死我。我就跑回来了。把他扔山东了,说不上啥时候还得进监狱去!"赵军媳妇用手摸着秃了的头顶说。
"咋整的,头顶咋秃了呢?"陈大冤媳妇指着赵军媳妇的脑袋瓜子说。
"都是那千刀万剐的虎三子给薅下去的,一打我就薅头发往墙上撞。"
"哎,这个虎三子坐了三十年的牢,出来也没学好。"大冤媳妇感叹着。
"赵军活着的时候,把赵大嫂都宠成娘娘了。没想到刚四十出头就死了。白瞎这个人了!"朱芬搭茬说。
"朱芬,你不是找个挺有钱的人吗?咋也回来了?"大冤媳妇冲着朱芬问。
"人家当时真的给我十万块钱呢,我都给老虎(朱芬的儿子)了,他要跟媳妇出去做生意,结果赔了,我总跟人家要钱,把人家要烦了,说我是奔钱去的,不是奔他这个人去的,就这样拉倒了。"
接着,屋子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谁也没说话。炕越来越热,原来坐在炕头的吴辉,被烫得挤到了炕梢,坐在大冤媳妇身边。
"小辉,就你哪里也没动,一直在村里种地了,现在种多少地了?"
"一百多亩地吧,村里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这些地有自己家的还有承包的。"
"这些地你咋种的呢,还没个男人,肖林都死六七年了吧。"
"嗯,可不是咋地,一晃六七年了。现在种地也不用铲不用割的,好种!"吴辉笑着说。
"我看咱们村的村长看上你了!谁让你长得好看呢。而且还能干。"赵军媳妇连笑带闹地推了吴辉一把。
"赵大婶儿,你可别胡说啊,要是让村长媳妇听去了,我在村里可没法呆了。"吴辉红着脸嗔怪着。
"啥时候了,都快十二点了,回不回家了?"不知谁喊出了一嗓子。
于是这几个老娘们猫着腰,端着膀。隐进黑夜中。没影儿了。
只剩下大冤媳妇自己一个人,她于是又重新点燃了一支烟。烟从口中进入,经过一番曲折的酝酿,从鼻孔和嘴里冒了出来。
屋里都是烟。大冤媳妇呛得直咳嗽。屋外的羊都趴着睡着了,瞅着暖暖的,那一层毛。
时间总是匆忙,不管你是否愿意,十几天过去之后,陈大冤媳妇赶回来的羊又被赶了回去,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后,那个老头留给她两万块钱。就算两清了。而那两万块钱又被从天而降的儿子三亮卷跑了。
村里的大秧歌没有停下来,在吴辉的带动下,陈大冤媳妇也加入了进来,朱芬,赵军媳妇。也都是大秧歌队里的头牌歌女。
当那个二手的音响里传出优美喜庆的秧歌曲时,村里的寡妇们,又再一次翩翩起舞,没了男人,还有土地呢,咱们的黑土地,从不贫瘠。
彩扇摆出了一个个曼妙的弧度,脸上的愁容都被有点儿凉的风吹走了。
天蓝得像海一样,扭秧歌的老娘们像是要跳进海里。跳吧,舞吧。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
那还是笑吧。男人都没了,谁还管得着呢。自由这个村儿谁起的名呢。太有诗意了。
谁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呢,吴辉在村里已守了六七年的寡,也没见哪个男人敢去敲她的门,村长很想去敲,可手却停留在了空中。被风骨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