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羽林军暗卫。但凡做了暗卫的,都是家中犯了诛九族大罪的人,因着身上有些武功,才没被流放或处死。只是在脸上烙了印子,被送入宫中,为皇亲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我刚入宫时,恰逢新皇继位。当晚,我就被陛下召见。我想着,许是陛下刚登基,内有忧患,需要我去杀一些不听话的人。
陛下召我入东宫,我倒是不奇怪,这是他做太子时的居所,如今应是还有些未处理完的事务在此,可我却不曾想过陛下是在承恩殿召见的我。即使我刚入宫,我也知道,承恩殿是先太子妃的住处,只是这位太子妃似乎并不得宠,我听不少太监宫女们议论过,说这太子妃是西周九公主,为了西周安定,被送来豊朝和亲,生性不羁,举止粗鄙,陛下厌恶至极,夫妻三年也未同房过几次。就连太子妃的死,也是陛下逼的,是因为陛下要攻打西周,太子妃便以死明志,陛下终究还是念及了夫妻之情,再加上西周国主主动求和,这才保住了西周。
我入承恩殿时,陛下独坐在暗处,月光透进来洒在他黑色的衣袍边上,我竟瞧出了清冷的意味。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为何看起来这样伤心。
“陛下。”我走上前跪下。
“朕听闻你父亲在西境都护府任职时,喜好收藏灵丹妙药。”我讶然,天子竟知道我的身世,可我也实在不解他问我此事意欲何为。
“回......回陛下。是,家父在西域时,结交了不少异域商人,寻得过一些神药。”我硬着头皮答道。
“那可曾见过驻颜丹?”我身形一震,一时忘了规矩,猛然抬头望向陛下,他的眼中满是迫切,还带着一丝期盼。我回过神,赶紧低下头说:
“回陛下,驻颜丹是旷世神药,多年前属下与父亲在西域时曾有幸见过一回,只怕现在......”我话还未说完,便清楚地感受到陛下冷厉的目光打在我身上,于是我匆忙改口,“只怕现在不易寻到,但家父当年在西境打开的门路广,认识的人多,只要属下放出消息,必是能找到的!”我只能将父亲所剩不多的底子露了出来。
“一个月。”
我出了东宫,才发现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我回头看了看寂静的东宫,发现陛下不知何时走到了城楼上,静静地瞧着月亮,他伸出手向前摸索着,好像是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人。
(二)
我回上京的时候,是最后一天。为了这几颗丹药,我几乎耗废了半条命。
我将这驻颜丹呈给陛下时,他颤抖着手接过,一时忘了问我如何服用,也忘了让我隐下,只是脚步不稳地走到屏风旁,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一道暗门便在屏风后打开。这暗门一开,我便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我悄悄地往里瞥了一眼,看到的竟是满室的冰块和一座冰床,那床上还躺着个女人。我大骇,这天子竟是在自己的寝宫内藏着个死去的女人吗?还要给她用驻颜丹?
“你进来。”陛下唤我进去,我总觉得今日我便要葬身此处。
我走进这冰室,看清了躺在冰床上的女人。她穿着大红色的襦裙,这衬得她的脸更加苍白。可即使已经没有了生气,也能看出她生前是极美的。
“确定这丹药有用?”
“回陛下,确认无误。属下当年与父亲见到的药丸便是如此,也确确实实看到其对使用之人起了效果。”
“如何服用?”
“回陛下,半年服用一颗,只需放入口中即可。”
“就这六颗?”陛下有些失望。
“是的陛下,属下已倾尽全力。奈何再无多的了。”我重重磕头,以示我的诚心。
陛下良久未再说话。这冰室真的冷极了,我缩了缩身子,可陛下似乎浑然不觉,还用双手包裹着那女子的手,轻轻哈着热气为她取暖,眼中的情谊快要溢了出来。
“朕今日让你瞧见这些,便是不瞒你,以后还有些事要让你来做。你胆敢泄露一个字,朕都会让你生不如死。”我又惊又怕,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谢陛下恩典!属下这条贱命本就是陛下给的,属下必然只效忠于您!”
“隐下吧。”
“是!”我关上暗门之前,瞧见陛下将那红衣女子搂进了怀里,用手若有若无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在哄她入睡一般,陛下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我似乎听见了他叫她小枫。我心想这女子也是极有福气,到死也依然让帝王为之倾心,要知道这陛下可是对自己的发妻都是十分冷淡刻薄的。
后来,我是听到宫女们议论太子妃生前的名讳,才恍然,原来那红衣女子便是陛下的发妻。只是,这宫中除了我,怕是再无人知晓这件事了。而我从陛下的喃喃自语中,才隐约知道,太子妃自刎后就被西周国主带回西周安葬,可陛下竟派人挖开了她的陵墓,用别人的尸体偷梁换柱,将太子妃带回了豊朝。
(三)
我真正成了陛下的影子,无事时便隐在他身侧保他安全,出事时便为他杀人,清除异己,但更多的还是为太子妃找寻各种起死回生的法子。不管多少次失败,陛下都没有要放弃的意思,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每一次失败,陛下都会把太子妃抱出冰室,拥着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小枫,再等等啊,你再等等我。”直到上朝前,陛下才会将太子妃抱回冰床。然后又是一副寡淡无情的帝王模样。陛下从未在人前失态过,他的疯魔只留给夜晚,只留给那个躺在暗室中沉睡的红衣姑娘。
只有一次,那时陛下刚平定了朔博。朝内外大臣齐来觐见。有位大臣上奏说先太子妃已故,虽生前不得陛下宠爱,但好歹是西周公主,又为陛下发妻,理应赐予封号。他话还没说完,陛下就走下殿将他踹的老远,说了句散朝便独自回了书房。陛下看起来气急了,他双眼都充了血,大口地喘着气,在书桌前站了良久,才略有平复。我见他拿笔蘸了墨,欲写些什么,又将笔放下,就这样反复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气儿写了好些字。写完把笔重重丢在桌上,朝门外大喊:“来人,传旨。”
他终是给了她封号,明德皇后。不知为何,这件事传扬出去,就成了陛下真的不喜爱这先太子妃,连赐个封号都是不情不愿的。我听此,心中却是一阵悲悯,陛下如此动怒,许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心尖儿上的人已经亡故了,毕竟他自己从不愿承认这件事。种种情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四)
因为暗卫可以近主子的身,所以也必然知道主子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特别是主子们的床第之事。于是这就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有几个兄弟时常向我打听陛下的隐私,可除了那暗室里的明德皇后,这为陛下再正常不过了,真真是位明君,而明德皇后的事,我是万万不可能说出来的。不过陛下确实不好女色,登基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他宠幸女人,他的后宫中没有一个女人,若不是见过他每每对明德皇后的魔怔样,我倒真要怀疑这为天子喜好男色。
这倒让我记起一件事。去年上元节,宫中举办宴会,裴将军带着珞熙公主一同入宫庆贺。陛下瞧见他二人时,没有了平日的冷漠疏离,笑意也带了些温度。裴将军和珞熙公主看起来感情极好,平日里必是相敬如宾的。陛下盯着他们出神,全然忘记了眼前的歌舞。我想,陛下应是又想到了他的皇后。
“阿照,朕敬你们夫妻俩。”
“多谢陛下。”
“又是上元节了,若是小枫在,我们四人聚在一起,便可以打她最爱的叶子牌了。”陛下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高兴极了。
“陛下!您别......”裴将军脸上不见喜色,想要劝说,却被陛下打断。“好了,阿照!看歌舞吧。”他收了笑意,在龙椅上坐正了身子,冷冷地看着前方。裴将军站起身仍欲语,洛熙公主扯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裴将军这才叹了口气,坐回了席位。
陛下如往常一样,不等宴会结束就要离席回宫。却没想到走之前,一个舞女引起了陛下的注意,陛下唤她出来,问了名讳出身,又盯了她许久,才缓缓说:“留下罢。”我仔细瞧了瞧那舞女,心头大惊。那女人一身红衣,眉眼处竟与明德皇后有几分相像。众人也是大惊,这不近女色的帝王竟主动要了一个舞女侍寝。我看向侧席的裴将军夫妇,他们神色复杂,显然内心所想与我相同。
宴席结束后,那位舞女自然被送入了陛下寝殿,陛下却没有立即回宫。他摒退了身边侍人,留下裴将军和洛熙公主喝酒。
“阿照,我今日真是高兴。我许久未这样高兴过了。”陛下喝醉了,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上回这样高兴,还是与小枫大婚。她穿着那身红色婚服真真是好看极了……”陛下闭着眼睛,陷入了迷醉的幸福。
“那年上元节,我与她上街看花灯,买糖人,她也穿着红色琉璃裙。我原是极讨厌红色之物的,不喜任何人身着,唯独她穿着,我心里会那么欢喜。只是我后来才想起,我初初在西周见她时,她便一身红衣,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比她更衬红色的人。原来不是我不喜红色,只是她的那抹红一直灼着我的心。”陛下眼角似有泪渗出。
洛熙公主哭出了声,裴将军也红着眼睛。陛下见状,便让他们回去,又命人抬自己回宫。我隐在陛下身侧,跟着进了内殿。其实晚上,影子是可以不进内殿的,只要在外殿守着便可,只是我的确有私心,想亲眼瞧瞧这天子的床第之事。
我瞧着陛下摇摇摆摆地走到床边,拨开了床帘。那舞女果真衣不蔽体,躺在床上等着皇帝的临幸。我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睛,跟在这清心寡欲的帝王身边,我还真见不惯这香艳的场景。我正欲退出去,却听见陛下大吼,“滚,给朕滚出去!”只见那舞女跌跌撞撞地爬出了殿,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委实狼狈。
陛下坐在床边,连外袍都没脱。他唤我出来,吩咐我备上马车,自己又去了暗室,将明德皇后抱了出来
“去东宫。”
一路上,陛下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指尖都发了白。我许久未见过明德皇后了,不由惊讶这驻颜丹当真是奇药,不仅能保着躯体不腐,还让这已死之人的脸色红润有光,真是只如沉睡一般。
一到东宫,陛下便抱着明德皇后去了承恩殿,我依然隐在身侧跟了进去。
他抱着她坐在床上,低声说着话,若是不知道怀中之人已死,我倒真觉得这场面温馨甜蜜。
“小枫,我今日做错了,我不该瞧着那女子有一丝像你,便留她侍寝,我是真的错了,你定是恼我了罢,你这样小心眼的女人。”陛下轻笑出声,仿佛怀中的人正在和他闹着小脾气。
“从前我假装护着别人时,你便爱吃醋,却还装作不在意。我便故意找你吵架,我就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却没想到......竟伤了你,让你真的以为我爱着别人。原来,我一开始就错了,一直就错了……如今,我又错了,小枫,我是不是一直在做错啊……”陛下沉默了良久。
“小枫,我是真的想你了,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你都睡了那么久了,我想你醒来陪陪我,小枫......”
陛下又魔怔了,我不忍再看,退了出去。此时我是真的希望明德皇后能醒来应陛下一声。我不知在她生前陛下有多对不起她,可这么多年陛下也从未放过自己。
殿中有低低的歌声传出,陛下又给他心爱的姑娘唱歌了。
“......放羊归来的姑娘已不知去向……那只狐狸还在等着他的姑娘。”
真是一场噩梦,深情难捱,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