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色的棉絮轻盈地踩在空气上,飘飞着落入行人的鼻子里,一波波匆匆的脚步声里不时响起喷嚏声,像海浪卷起漂浮的玻璃瓶拍打在岩石上撞击出清脆的爆破音。
蓁蓝走在宽大的人行道上时头顶一片光秃秃的枝桠,透过这些缝隙可以看到各种不规则形状的水蓝色交错纵横。
天空很远,春天就在眼前。
蓁蓝拿出手机,定焦之后,咔嚓一声拍下了这条熟悉的街道。屏幕上的画面和记忆里模糊的影像渐渐重合在一起。左手边的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的车子停下来沉默不语,红绿灯上的秒数嗒嗒嗒地慢慢变小。她想伸出手来去抓那些漂浮的白,又迟迟没有动作,可手上的空白却也沉甸甸的。
“你是在同情我吗?”走过斑马线的时候,蓁蓝的脑子里不断地回响着吴家明五年前在电话里的低沉质问,喑哑的声线里全是让她无言辩驳的威严。
蓁蓝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点,试图不要再想这件事。
可当她走到校门前,看着牌匾上那几个掉漆的大字,回忆顷刻汹涌而来,不自觉屏息的那几秒里,只能听到自己短促有力的心跳声。
她在校门旁的斜坡前坐下,戴上耳机,挑了一首孙燕姿的《时光小偷》来听,突然觉得有点煽情,就换成了八音盒版的《天空之城》。
午后的阳光很好,微云掠空,整片水蓝色的天空被斜着划成上下两大部分。旁边那一大片的沥青斜坡上紫荆花依旧绚烂地蔓延开来,也还像小时候那样,可以在坡上找到几只没把自己藏好就傻愣愣一动不动的壁虎。
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住有多好啊。蓁蓝这样想着,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很难过。
想把时间留住确实是有捷径的。
吴家明是可耻的,他逃了一次又一次,就连跟这个世界告别的决定也这么仓促懦弱。可她自己何尝又不是懦弱的呢?
蓁蓝把脸埋进双腿,蜷缩着的身子微微轻颤着,忍不住地呜咽。
2.
五年前,季蓁蓝十五岁,读初三,吴家明十六岁,在老家辍了学。
他们七岁时认识一起长大,但十二岁吴家明回老家之后已经三年没见。
吴家明给第一次给蓁蓝打电话时说:“我现在没有读书了。”
“你干嘛要辍学啊?不读书你能干什么呢?”季蓁蓝心里满满都是担忧,都说女孩子早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那个年纪里她仿佛就能一眼看尽吴家明的未来,对于她来说,那样的未来只有一种忧郁昏暗的灰色色调。
“哪有为什么,读书没意思啊,就不读了呗。”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让蓁蓝觉得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是学不懂吗?可以问我啊,再努力一下嘛。”
“是我自己不想学了。现在米已成炊,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了。”
“你爸爸妈妈知道吗?”蓁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提心吊胆的。
“……知道又怎样,他们都不管我的。”
虽然蓁蓝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吴家明讲,可话到嘴边又全都说不出口。吴家明自从爸爸妈妈离婚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她时常会害怕说错什么会不小心伤害了他。
“那我们不说这个了,最近有没有遇见什么开心事儿啊,说来让我乐乐。”蓁蓝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希望这样身边的人也能受到感染跟着开心起来。
“生活很无聊啊,每天都很无聊,没什么开心的。”
“怎么会,你在老家肯定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吗,他们怎么样?”
“说起这个,还不错吧。他们还挺好玩儿的。”
“哈哈,那你们平时都玩些什么呢?”
“跟着他们翘课去游戏机室打机啊,或者聚在一起打牌什么的,哦还有一起把在上课老师气走也挺好玩儿的。”
蓁蓝心里咯噔一下,那一瞬间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吓到你这个好学生了吗?哈哈哈,我爷爷叫我去吃饭了,不跟你讲了。”
蓁蓝突然极力想澄清些什么:“没有!我没有啊……好啦那你快去吧。”
是吴家明先挂的电话。蓁蓝突然觉得很难过,难过的是她好像可以感觉到吴家明对生活的无望,可是无能为力。
看着他越走越远,想拉他一把,但怎么也够不着。
3.
“喂?季蓁蓝,你最近怎么样啊?”
正在写作业突然接到吴家明打来的电话,蓁蓝觉得很突然,因为他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联系了。
“挺好的,就是作业有点多,每天都拼命做啊做才能做完。”
“哈哈还是个乖乖女的样子啊。”电话这一端,吴家明拿出打火机点了根烟,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放进嘴里,笑声刚落就开始吞云吐雾。
“是啊,那你最近怎么样啊?”蓁蓝放下手里的笔,想要专心听电话。
“还好吧,也挺好的,吃得饱睡得香。”一阵阵的烟雾缭绕里,吴家明脸上的淤青也模糊不清,可还是能看到他半新的黑色长裤上有好几个清晰的灰白色鞋印,一看就知道踹的时候定用了很大的狠劲儿。
他走到家门前,蹲下,伸手拨弄门前长出来的杂草。傍晚的风吹过山脊,也吹过他的背,感受到凉意的他抬头望着昏黄的暮色,目光空洞无神。
“呃……你吃饭了吗?”沉默了好一会儿,蓁蓝实在是想不出什么还有什么能说的了。
“还没呢,好了差不多也要吃饭了,就这样了啊,下次再聊。”
挂了电话之后,吴家明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呢,想要说些什么呢,又哪有什么好说的呢?
以后别打了吧。
4.
季蓁蓝手里转着笔,看着习题册上的圆,这些数学压轴题简直让她伤透了脑筋。发呆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快一个月了,吴家明很久没给她打电话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拨通了吴家明的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其实还没想好电话拨通之后自己要说些什么。
“喂?”
“……家明吗,我是蓁蓝呀。”
“怎么啦?”
“没,没什么啊。”
“不用写作业吗,那么闲?”
“在写啊。”
“快中考了吧?”
“嗯,还有两个月。”
“那想去哪个高中?”
“一中吧,想要努力一点。”蓁蓝第一次对着别人说出自己心愿,有一种交换秘密的心情。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了,是不是就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呢?
“那加油吧。你可以的。”
“嗯,那你呢,最近在做什么呢?”蓁蓝心里有所期待,但又怕听到让自己失望的答案。
“前一阵我妈让我出来跟她一起做些小生意。”
“那挺好的啊,这样的话……”
“可我想回老家了。”
被吴家明打断,蓁蓝于是问:“你爸在老家吗?”
“不在,他到另一个城市去了。”
蓁蓝还想问,他为什么不去爸爸在的那个城市呢,但最终还是没问。
蓁蓝读的是一个私立小学。那个时候身边也有很多的同学在小学毕业之后,因为没有本地户口,没有办法进入当地的公立初中,如果找不到关系拿公立初中的学籍,就只能到学费高昂的私立初中上学。所以这大部分外来务工的家庭就会把小孩送回老家念书,由家里年迈的老人照看,这样可以省掉一大笔开支。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的同学在这个时候选择辍学去打工赚钱,这样换了一种身份,就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城市。但其实因为年龄不够,多数跟她同龄的孩子们不过是这个城市又一批新鲜的廉价劳动力。
吴家明的老家好像只有爷爷一个亲人了,爸爸妈妈又已经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就算是年末过年的时候也很少回去。
蓁蓝突然觉得很难过,但同时也觉得很愧疚,因为看着吴家明,她偶尔竟然有在心里庆幸遭遇这些的人不是自己。是啊,跟吴家明比起来,自己要幸运得多。蓁蓝很惭愧,觉得自己这样暗自的对比很低劣。她不喜欢自己面对吴家明时的这种姿态,当这一份“同情”混杂到他们的友谊之中时,蓁蓝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身处高位的坏人。
她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跟他分享,可是根本不可能。而因为不可能,她的所有的想法都不过空话,一切举动都好像有着施舍般的惺惺作态。
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和吴家明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河,而且这条河越来越宽,每当他们通电话时无言沉默一次,每当她觉得根本帮不到吴家明感到无力的时候,每当想象中的吴家明变得更陌生一分,他们之间河流就悄然而又迅速地拓宽一丈。
5.
“嘿,家明。”
蓁蓝第一次主动给吴家明打电话之前,在日记本里面练习了无数次的模拟对话,每一笔涂涂画画都是因为她想向吴家明表明,他永远都会是自己的好朋友。她要鼓起勇气跟他说,吴家明你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能再一蹶不振地逃避萎靡,而是要找到出路,要有希望,如果需要信心,我一直在你身旁。
处于青春期的蓁蓝以为自己是喜欢他的,但其实这不过是她为了让自己没那么愧疚的一种错觉而已。
蓁蓝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却以为自己鼓起勇气一头撞出一条血路,可以感动到吴家明,让他有自己认为的走出困境的坚强和勇敢。但是,蓁蓝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吴家明心里的孤独和无望,就像根植进他心里的一颗定时炸弹,她很害怕,自己能做些什么呢,哪怕能够将粉身碎骨的期限往后延迟一秒也是好的啊。
“季蓁蓝,你是在同情我吗?”
吴家明喑哑的声音透过电话穿透耳膜,蓁蓝顷刻间觉得自己的世界静止了,沉默着的时候,她好像感受到周围的世界都在塌陷,而自己在这些破壁残垣里无力地向下掉,千斤的巨石压在肩上,无从挣扎只能向下沉沦。
而吴家明在这一阵漫长的沉默里,一直红着眼眶。他何尝不想改变,何尝不想过得更好,可生活什么时候善待过他呢?
妈妈最近给自己添了个弟弟,一个和自己有着不同姓氏的小生命。他躺在她的怀里脆弱得不屑一击,可是却可以得到妈妈全部的爱和呵护。可是三年来,妈妈又给我打过多少次电话,回来看过我多少次呢?
我的爸爸,他每次深夜喝醉了就给我打电话,一开口就破口大骂,骂这个社会像狗屎一样,骂妈妈是个无情的婊子,骂我是个没有出息的拖油瓶只会拖累他。当狂风骤雨的骂骂咧咧结束,就是例行的痛哭。我厌恶这个四十多岁还哭得屁滚尿流的男人,可是他是我爸,他是我爸,我竟然还有一点心疼他。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个世界真他妈的让人恶心。
还有爷爷,一把年纪了,还整天被我气得快要背过气去。我也不是故意气他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人啊。他也管不动我了吧,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他又干嘛要管我呢?还有多少年呢,他还可以陪我多少年呢?
学习有什么意思?
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季蓁蓝她知道吗,她又怎么能明白有多难,她怎么能懂活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是煎熬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她也不需要懂。她还是那个住在象牙塔里的小姑娘,还是那个成绩很好被所有老师喜欢的好学生,是那个受了委屈被气哭了会躲起来擦眼泪的乖乖女,而我呢……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和她联系。
以后真的不要了吧。
6.
2011年9月1日,是蓁蓝上高中的第一天。
“季蓁蓝,出来陪陪我吧。”
晚上熄灯之后,收到了吴家明信息,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季蓁蓝只觉得这再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吴家明了,这个陌生而又无礼的混混一样的男人,已经消磨了她所有的同情,是的,是同情。
蓁蓝心里很难过,但同时就像一根绷紧的弦终于“啪——”一声断掉了一样,心里突然觉得磊落起来了,变得理直气壮。
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吴家明这个人的存在,不会有同情和无能为力,不会有惭愧的难过。
吴家明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急诊室医生身上的白袍染上了鲜红的血,那是一个年轻的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印迹,是在向生活妥协了之后掷地有声的叹息。
那晚,吴家明的爸爸妈妈从两个不同的城市赶回来。他们看着自己的儿子盖上白布静静躺在冷冰冰的铁床上,终于停住了十几年来无休的争吵,他们跪在床沿放声哭嚎。医院的消毒水味是生和死的界限,空气里充斥着男男女女的悲伤和追悔,头顶光亮凉薄的白炽灯,像是在挑衅一般冷眼闪晃。
季蓁蓝和吴家明之间隔着一条条长长的河,后来变成了生死永隔。
每年春天,小学校门前的木棉花都开得特别得美,从冒出几点星星点点的红到绵絮飘飞,绚烂整整一季。
吴家明永远活在了他的十六岁,他还是报复了这个世界上伤害他的每一个人,在他们心里划上了一道更深更重的口子,留下永远不能愈合的疤。
可蓁蓝再也不会同情他了。更没办法原谅他,还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