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农村婆婆家过年,结婚数年,已经成了习惯。刚开始,是煎熬,时间久了,可能因为我也在成长,竟也能品出许多趣味。
一 供家谱
我们这里管“供家谱”叫供养。却不是家家都供养的,自愿原则。我娘家跟婆婆家是一个镇的,父母随心所欲,把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我长这么大,他们从没有供养过。早年间,爷爷家也是供养的,后来,爷爷年老体弱多病,自顾不暇,就再也没供养过。
除夕夜的前一天,公公就开始为供养忙活。贴彩贴春联时,要贴好供养的彩跟横批。
以前的彩是五色的,今年公公贴彩的时候,我发现彩又换了样子,颜色变成全部红色的。每年,总是推陈出新。
公公先在横木上把彩贴上,然后贴横批。在贴那五副横批时,公公拿不准顺序。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公公七十多了,他连小学都没有读过,只上过扫盲班。
公公和婆婆两个人研究了老半天,还不时争执几句。婆婆提出自己的意见,公公怀疑,让他拿主意,真要较起真,他自己也发懵。
最后还是我用手机上网搜了下,才最终定下了“先人在上 俎豆千秋 本支百世 祖德宗功 永思言孝”的顺序。
晚上邻居五叔过来串门,惊呼公公怎么少贴了一张,五张彩变成了四张彩?公公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个劲地说,贴了一辈子彩,从来没这样。上当了,过完年要去集市找卖彩的人。
我心里一动,寻思为了一张彩,人家也不至于。就安慰公公,有可能是把两张彩贴到一起。
我用手去拈彩,拈到第二张,果然发现两张彩贴到了一起。算是虚惊一场。婆婆说了一番话,说有一年供养时,公公烧了四根香(三根香为一路,每次烧三根),先生的奶奶恰巧那年去世了。
公公有些不开心,说自己快死了。婆婆安慰他说,初三、十三、二十三吃一瓶桃罐头就全结了。
除夕夜这天,我在厨房炒菜,公公就开始摆供桌。先是挂族谱。挂族谱前,要把本宗今年去世的人添上去。这项工作一向是我完成的。男的只写名字,女的则沿用古法,以自己的姓加氏。但是我并不熟悉分散在各处的本宗人员,公公也弄不清楚他们长幼排序。最后还是请来小叔公来,才添上去。
我想起结婚第一年,公公把族谱挂上,我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好奇地问先生:“上面怎么没有你名字啊?”
先生哭笑不得,狠狠剜了我一眼:“滚蛋!去世的人才写在上面。”
我闻言红了脸。“童”言无忌。
公公婆婆却只是宽容地笑。
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日子尽管有许多不如意,但是一家人还能在一起,日子总能越过越好。
摆供桌,公公把这当成过年的头等大事。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忙乎。挂族谱,挂对联,挂上去,然后人再下来,左右端详看有没有挂歪。如果偏了,再一点点调整,一点也不马虎。
摆供桌也是极讲究的。买的带枣的供馒头,供花,原来是纸花,后来就换成布花,好看还容易存放。还有供养专用的供碗、供碟,供碗用来盛米饭,而且必须是新做的白米饭,要硬点。还有所有摆上桌的菜,每样都要先盛一些,放在供碗里。供碟放各式水果、点心、糖块。
有一年,我买的圆圆的巧克力外面包着金纸,像一个个大金币,婆婆喜欢得不得了,让公公拿了好多放在供桌上。当然,一定还要在供桌上再放些一元硬币。
公公摆供桌往往能忙乎一个上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也终于摆好供桌。
傍晚,就要去“请年”,也就是带上烧纸、香、还有鞭炮,去墓地请老祖宗们、逝去的亲人们回家过年。请年,一般都是家里男人去请。要换上新衣服、新鞋,让老祖宗看到家里日子过得红火,让老祖宗高兴。
公公早已经在院子里铺上秸杆,撒上零钱硬币。老祖宗回来是乘坐马车的,那些秸杆是给牲畜吃的,而那些零钱是过路费。
等请年的人回来,饺子也煮好了,供桌上也要摆上饺子。然后焚香、烧纸,给老祖宗磕头,一般我都会祈祷家人平平安安。不求富贵,小富即安,没有什么比家里每个人都健康平安更宝贵了。
我们家初二送年,吃饺子,放鞭炮,寓意年过完了,客客气气地把老祖宗送回去。然后把供桌上所有供养用的物件收起来,等元宵节的时候再摆上。
在许多人看来,供家谱是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是一种陋习。以前我也曾这么认为。现在,懂得的人情世故越来越多,对供家谱有了新的认识。家谱,记录了一大家人的根,溯本求源,我从哪里来?要是没有老祖宗,怎么又有现在的我?没有先人们的辛苦奋斗,又哪会有我们今天?
供家谱,除了提醒现在人不要忘本,还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风调雨顺,阖家欢乐。
公公感概地说,你们住楼房,在楼房没地方供养,等我们没了,家谱就要丢了。
我告诉公公,爸,不会的,还有我呢,家谱我要。
这是一种文化,更是一种传承。
二 墓地
正月初一去小叔公家拜年,小叔公跟我和先生提到墓地的事。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进父家墓地的。先生家算是大家,公公他们老哥四个,到了先生这一辈,是小哥四个。
小叔说,婆婆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堂兄也得了奇怪的病,大大(方言,即大伯)说墓地不够用。有两种方案,一种就是往下再买一块地,但是地价,就由人家说了算,现在农村的土地特别值钱。况且之前,那位地主已经放出风来,那块地给多少钱都不卖。
小叔还提到之前我一位堂嫂去世,只买了那么一丁点儿的地方,就用了将近一万元,寸土寸金。要是自家的地,要好好修修、收拾收拾才能用,也是要花上一笔钱。
小叔问先生,什么意见?
先生沉吟片刻,让小叔先找中间人去跟那家谈一谈,看看对方要多少钱能卖,大家能不能接受价。
从小叔家出来,我跟先生说,怎么大过年的就提墓地的事,小叔不是讲究最多吗?我也忌讳的。话虽这么说,我却是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我这么说是有缘由的。结婚以后听说,我这个小叔公,讲究颇多。以前过年时,女儿不能在家过年。先生的堂姐,有一年在家过年,被小叔公狠训了一顿,说是出嫁的姑娘在家过年丢了他的脸,他都没脸见人了。
先生跟我心有灵犀,知道我说什么,也笑而不语。
我接着说,要是在城里,墓地那么贵,动辄几万的,真死不起了。
要不,等我以后有那么一天,不要棺材,也不用入土为安。我喜欢大海,把我的骨灰直接撒向大海。
先生促狭地说道,太麻烦了,把你的骨灰扔到河沟里去。
于是,我们俩会心地笑了。
死人不管活人事,活着,就好好活着,好好地爱亲人。身后,活着的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那些事,是做给活人看的。逝去的人,是不知道的。
三 送平安灯
正月十五,在婆婆家吃了汤圆,回家途中,先生跟往常一样,准备了一包小蜡烛,在每个路口,还有经过的桥头,点亮了,放上一盏灯,求一路平安。
夫妻同心同力,祈祷的力量应该更大。先生车停时,我就递他一只小蜡烛,他下车,点亮,找位置放灯。
冬天的晚上有风,天气也并不暖和。在每个路口,却总有三两放灯的人。走一路,放一路,祈祷路路平安。
每个路口都已经放了很多灯,每一个灯就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美好的愿望都是相同的。
四
不管是供家谱,找墓地,还是送平安灯,都是一种地方习俗,也是一种民间信仰。
最朴素的人,怀揣着最朴素,也是最美好的愿望,平安、健康地好好活着。
这些民间习俗,都是我曾经不以为然的,或是曾经被我误解的。现在,当我逐渐懂得生活以后,才发现这些老辈沿袭下来的风俗背后,蕴含的意义。
成熟,是因为懂得接受,重新认识,然后更加热爱现在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