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村庄

吾心安处是故乡!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我曾经急于离开的故乡,却是我现在念念不忘的他乡。

前段时间回老家扫墓祭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四下都是水泥瓷砖的小洋楼,入户的石板路变成了硬化的水泥路,摩托车和汽车可以直接开到门前,记忆中还是大姑娘的姐姐,如今两鬓已生华发,不仔细瞧,几近认不出来,闲聊几句,知道她最小的女儿今年即将高考。让人不禁对时光唏嘘。

黄昏时候,在村子里散步,村庄在暮色掩映下,灯火通明。炊烟缭绕不见,也听不到妇人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鸡鸣犬吠倒还是有的,却也不复曾经的喧闹。村子在矿区,近些年耕地被占用,作为补偿,矿上免费为村里供电,所以家家户户都改用电磁炉烧饭,如若养猪,连煮猪食也都是用电……在为乡亲们生活改善高兴的同时,一种莫名的忧伤也开始在心底蔓延。在时间的洪流中,更迭的不仅仅是人,还有有我的村庄。那些曾经承载着我童年记忆的村庄正在消失不见,如同我越发清晰却再难拥有的童年。

我们村庄原来叫八丘田,现在叫丘田村。村子坐落在一个大型国有煤矿的矿区,多少沾了些光,经济一直不算太落后。整个村寨依山而建,大多数都是一个姓,出门碰到的都是亲戚。小时候,我很好奇为什么村子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问过爷爷,想他应该知道。爷爷说他也不甚清楚,从他记事起,就叫这个地名了。于是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村里水田只有八块,所以叫八丘田。后来我数了好多遍村子对面山腰的那些水田,不止八亩,就这样我们村地名的来历困扰了我很久。长大后,知道八不是具体的数字八,是个概数,意思是形容村子里耕地少。丘田的旱地十分贫瘠,远离村子不说,石漠化严重,因此数量有限的水田,村子里的人极为稀罕,拥有水田的数量一定程度上也是农家富足的标志之一。清明时节,不论水田旱地都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大人们在地里劳作,小孩子也没闲着,插秧的季节就在田里捉蝌蚪,网小鱼;快收割的时候抓蚂蚱,捡田螺;抓来的蚂蚱串成串,放在铁炉子上一烤,是儿时绝佳的野味。等水稻收割完了,就在田里放个大的木制斗缸,把稻谷打了,把稻草码成草垛。水田暂时闲置的时候,孩子们就在田里撒欢,有在稻草垛子里捉迷藏的,有的追逐嬉戏,也有摔跤的,还有跳皮筋的,和着田里的蛙声和夏季树上的蛐蛐鸣叫声好不热闹。那些田地是我们儿时的乐土,混着浓郁的泥土味道,散发着干涩芳香。

读书时,每每读到“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天前,听取蛙声一片”这几句词,我就倍感亲切,心里愉悦,觉得诗人写的就是我们村,因为这样的农家野趣,在我们村真实地存在着。

那时候,村子里的人都是互帮互助,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小事情,无需客套,招呼一声,就很多邻里帮忙。就拿种地来说,请人帮忙的,负责当天的伙食就够了。尽管村里的土地贫瘠,耕种成本大,往往要翻一两个山头才到,但是家家户户对自家少有的土地有一种深沉的感情,他们把种地当成自己的本分,似乎只有种点地心里才踏实,于是不辞辛劳地耕种,即使收成对生活的改观并不明显。现在,种地少了,很多人进城务工,年轻一辈相逢不相识也不见怪。原来淳朴的民风被人为撕裂。

除了远去的邻里亲情,恐怕离我最远的就是门前的小河。很多外地人,第一次到我们村里来,如若你告诉他门前曾有条清澈的小河,潺潺水声陪伴了我们好多年,他会很意外。因为那条河只存在我们的记忆中。现今能看到是河床干涸,杂草丛生,垃圾成堆。有时我也不甚怀疑童年那条清澈见底,逢雨季就涨水的小河是否真的存在过。

小河,在当时身为孩子的眼中,下雨的时候是凶猛的,曾经冲垮过桥梁,也卷走过猪牛羊的性命。但大多数时候她是温婉清澈的,静静地穿过村子,陪着村寨不舍昼夜。洗澡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是夏天才有的福利。夏天,小河的水清澈透亮,我们喜欢到河里戏水,洗澡,尽情享受一季的清凉。小孩子是不分男孩女孩的,在有河塘的地方,下饺子般都扑通进去。而大人呢,会走远点,找山沟里有大石头遮挡的水塘洗澡,通常在河有落差的地方就有这样的水塘,巨大的石头犹如一道天然的屏风挡住周围的视线,私密性有较好的保障。天气晴好的日子,几个妇女结伴,背着一背篼脏衣服,一大早出门,去山间的水塘里泡澡,洗澡的时候有个人专门放风,洗完澡,顺道把衣服换洗了。在河里洗衣服是很有乐趣的事情,一块平整的石板就是搓衣板,边洗衣服边拉拉家常,兴致来的时候,一场水仗在所难免。用肥皂将衣服搓洗干净后,漂洗就简单得多,直管牵着衣服的一角,任它在河里漂洗,水流会很快帮你漂洗干净。洗好的衣服就近铺晒在河边的大石头或是灌木丛上,等傍晚晾干了,收拾好,哼着不知名的歌就可以回家了。我总觉得那时晒洗的衣物有股淡淡的清香,有阳光的温度,不似现在这般的都是洗涤剂的味道。

这样田园牧歌式的画面现在却再也难见。小河干涸了,小河沿岸的人家,把垃圾都扔到河里,小河变成了一条垃圾河。家家都有太阳能热水器,邻里之间来往不再如原来那么密切。在我惊喜于新农村日新月异的变化时候,也更怀念儿时恬淡的村庄,有土地的青涩味道,有水田的稻花香;有小河流淌的潺潺水声,有牛羊的晚歌,还有傍晚村寨里此起彼伏的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这些声音对今天的我来说,有着特殊的魔力。这样别致的乡村田园风光,年幼时并不懂它的珍贵,以为物是人非,改变的只是人。

现在出门就是公路,每家每户都有代步工具,曾经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变成宽阔的柏油路,不论是运煤的卡车,亦或是各种类型的私家车,还是拉风的摩托车,总是呼啸而过。村庄不再宁静,在鸡鸣犬吠中躁动不安。脱离土地的乡亲,时髦了,也懒散了。不知从何时起,路边悄然有了麻将馆,昼夜营业,生意兴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在煤炭工业的冲击下支离破碎,煤炭的过度开采,采空许多村寨的地基,很多村寨整体迁出祖辈四代生活的地方,原来单一的族群分散到各地。塌陷的不止是河流,地基,还有邻里乡情。我常常想,在追赶农村小康的过程中,村庄太过急切,以致丢失了它本来拥有的美好品质。

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个人的乡愁都会越来越浓厚。我却是这样的。我怀念水村山郭的村庄,我希望她享受经济发展的红利,却不想她改变她原有的质朴。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唐代山水诗人王维的《渭川人家》描绘的山村晚归图,当时不解其中味,而今读懂已非画中人。

你可能感兴趣的:(远去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