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变黄,开始飘落的时候,她已经在医院呆习惯了。
每天,她都要吃很多很多的药,吊几瓶药水。
她已经适应很多种疼。
起初,她看着护士给她扎针,都会心惊胆颤地想往后缩。
后来,针打多了,她甚至可以跟医生开玩笑,“又来给我补充生命液了”。
而那些药,她一向都是孤独生活的人,没有人哄着她,她自然也来不了“药好苦,我不想吃”的把戏。
所以,她都是这样吃药的:数足够分量的药,放在手心,再往嘴里一扔,然后含一口水,直接咽下去。
有时,也不是一下子可以全部咽下去。有些药,在喉咙里停留着,苦味一丝丝涌上来。她只能赶紧再喝一口水,再硬咽下去。
住院的这些日子,她经常要喝各种各样的药水。
怎么破?
她皱着眉犹豫过,最后还是一口灌完那些药水,不管多少,从不中断。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把握,可以撑过喝药水这一关。
不过,这一招,一般都能秒杀所有的药水,只要她放下药罐那刻,立即喝水。
可是,治疗过程,还有很多麻烦。
例如,药物反应过大的时候,她会各种难受的状况发生。
有时,是连续几天几夜的发高烧。那些时间,她一直昏昏沉沉,却头疼得无法入睡,最后,真的睡着了,她也会在一个个噩梦中,浮沉。
有时,她会连着几天,不能上厕所,感觉自己肚子里塞满各种各样的粪便,但是就是不能解决。对于她这样文艺青年,吃喝拉撒,本来是一件不愿启齿的话题。生病以后,她觉得自己的所有自尊都几乎磨光了,剩余的只是对生存的渴望。
有时,她却不断地呕吐。那时,呕吐过度后,翻天覆地的晕眩感就会狠狠地揪住她。她有几回被医务人员发现,晕倒在马桶边,甚至试过倒在呕吐物中。
很多很多难以适应的时刻,她最后都坚持过来。
慢慢地,为了分心,她开始画画,然后在医院论坛里发表。
她发现这种事也有很多人在做。有熬得很辛苦的病友,也有工作很繁重的医生护士。他们似乎也有各自很多的问题要面对。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画画。有些人,写写文字,吐吐槽。也挺不错。在那个平台里,医生护士和病人似乎大家都回到平等的位置上,可以相互安慰,相互理解。
日子,一天天推进。她在盛夏的某天进来,现在已经开始入冬。
连续好几天,天都是阴着的。云层越来越厚,呼呼的北风似乎只打算吹来更多的乌云,而没有想过吹散那些云朵。
天气预报提示,下雪的日子就在这几天。
她以前试过在下雪的日子,泡温泉。
外面在白雪翻飞,她在温泉池享受着红酒,对着周围的一望无际的白茫茫,无生命的现象感叹不已。
如今,她——她的画画在医院里反响不错,被一个志愿者挖去负责教肿瘤科的孩子美术,所以她现在没空悲伤生命,她需要挖空心思想课题教孩子。
原来现在,教美术,还有懂得编故事,懂得唱歌。才可以把一群孩子的心思聚拢在她身边。
因为孩子很容易分心,尤其是这些生病中的孩子。一旦他们觉得闷了,觉得不好玩了,就会想走。
所以,她得好好规划。每次一个主题,然后在这个主题设计一下环节,哪些时候,需要画画,哪些时候需要互动,她都需要提前想好。
那些枯燥的美术知识,要变成好玩的话语。那些安静的绘画时刻,要变成边说边唱,甚至互动的时刻。
她慢慢地在这些教育孩子的过程里,找到久违的充实感。
那些孩子,在大大小小的手术的煎熬中,也是痛苦不堪。可是,当大家一起画画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开心地一块笑,一块乐。
所以,她深受这些孩子的感染,慢慢地觉得住院的日子不一定都是苦难。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医生告诉她,保守的治疗已经不能控制病情了,需要做化疗了。
她听了这个消息的那天,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一下午。
生命的长短,本来就不是她能决定的。可是,为什么她要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继续下去?胜算也只有三成而已。
但是,放弃,她又不舍得。
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见。
她想了很久,很久。
那天,医院的花园里,炮仗花在盛开。这种花季很长的花,如果有足够的地方,它可以爬满整整一座墙。绿的叶,橙色爪形的花,很漂亮,很壮观!
她在一家旅馆住的时候,见到过。
那时,她还自愿每天替主人家浇水。
她多想回去那家旅馆。那里,背包客来来往往,带来或带走世界各地的游记。那里,有块白板,每天塞满各种活动的征集令。那里,经常有沙发族挤在一块,快乐地随意侃。
她回想起那些日子,忍不住笑了。
好吧,再赌一回!
她跟主治医生请假,然后坐上一趟火车,去了附近一个小城。
那里的吃,都很出名。
她拎着一杯柠檬水把街上的小吃店逛了一遍,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是,暗暗在心里下好了菜单——等打赢仗后吃,她在心里默念。
她在文具店买了一堆彩色笔和五颜六色的美术纸,然后她在一间旅馆连续睡了两天懒觉。饿醒了,就喝点粥,然后不断地看动画片,最后在动画片的背景中,继续睡去。
第三天,她回到了医院。
不知不觉,一年的秋天又来了。医院的孩子,有些来了,快快乐乐地走了。有些来了,不得不郁闷地一直留下。有些来了,再也没法走。
他们每个人都那么喜欢他们的专属美术老师——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孩。
她赌赢了,虽然化疗的副作用让她瘦了二十斤,手指跟竹节一样细,小码的住院服空荡荡的,但是,她却不再消极了。
她很积极地参与治疗。
吃药,打针虽然是每天必需的,但是她当成吃饭喝水那种级别的正常事来对待。更多的精力花在那些患肿瘤的孩子身上。
除了美术,她还组织他们制作手账,找好看的叶子或花作标本,用花花绿绿的彩笔,随意描绘。
她的生活不仅充实,还重新充满了色彩。
半年,她的身体各项指标开始好转,医生允许她出院了。
现在,她还是经常回医院。除了复诊,更多的时候,是陪伴那些孩子。
一向独身主义的她,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申请了助养儿童。她写好遗嘱,万一她死去,也将有一笔足够的基金留给那个她负责助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