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蝉同游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句源于《老子》的言论阐明了凡事从头做起，逐步进行的道理，我以为对于旅行，这句话同样能驾轻就熟。与做人做事一样，旅行同样需要一个好的起始。为了说走就走的旅程，有的人离开学校，抛弃工作，告别家庭，但这人类最原始的求知欲不会让你感到丝毫后悔，新鲜的事物会如同皮影戏一般展露在眼帘，彻底颠覆你对世界的认识，成为转折人生的岔口。所以这一份冲动与勇气，远比获得的见识和体会要有价值的多。

在我清点手机信息的时候，无意中挖掘到一个冷门的应用程序，下载旋即点开，绚丽的启动界面顷刻间捕获了我的眼球:那是一幅由深海仰视天际的画面，零星的鱼群在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姿态万千，深邃的蓝色沁透心脾，疏密布置那么有致，缓缓催生出尘封脑海的往事。进入到交互界面中，画卷式的旅行图记如时光机流动在我的指尖，界面设计镂月裁云，偶尔的禅意段子和风景特写总能掀起我嘴角的弧度。这里出产的游记连贯性和逻辑性都远高于普通图集，通篇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颇有欣赏纪录片的感觉。过后开始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这个应用，以往执笔的游记实在有够肤浅，对图文没有周密地整合，风土人情也不能详尽，由此造成的记忆缺失难免惋惜。想起那时母亲带我四处游玩，每到一处都逼迫我拍照记录，我不以为然，今天想起来倒有几分道理。

母亲读书的时候，便是中国进入青黄不接的年代，母亲为了过日子，只能一个劲地读书，假日里当然无我这般空闲，到了今日，母亲才有足够多的条件去完成梦想。多亏了母亲的求知心，旅行才逐渐成为我的家常便饭。相对比下，父亲的懒散和挑剔并没有遗传与我，他骨子里也许掩藏着一个守旧的魂子，恨不得在一个地方种花养狗穷尽一生吧。他活得像个归隐诗人，大步直走终南山，而我的双眼却不满足眼前的半寸光景，偏爱四处漂泊的生活，看看每个地方的白云苍狗与寥若晨星，不时念叨一下旧城里的人，日子过得悠然自得。实际上画画和旅行一样都为了能锻炼眼界，眼界高了观察事物的角度自然开阔，对人生的理解便更上一层楼。

我曾两次踏上海南的陆地，第一次是在两岁，记忆系统全无，权当是适应力的锤炼；我第二次横瞄向海南的天空，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记得那时带着几个老友出行，一路上对海的感觉真切又舒爽，原来身边还有那么一群人，向他们倾诉喜悲如此便捷，仿佛抬起头就能看见藏匿在头发后面的微笑。我们一行人在岛内租了辆破面包，除了省脚程，这车已经没有其他优点了。夏日火伞高张，我们才刚刚在白沙滩上打了场热辣的沙滩排球，此时此刻眼里都是汗水，脚趾夹杂了沙砾，身体状态接近虚脱；空荡的排气扇耷拉着，里面传不出一点风声，空气很快就粘稠到窒息，我伸手摇开带有劣质防窥膜的车窗，沿上的尘埃随着玻璃倒飞而去，那海风便如不速之客闯入我的七窍，把我全身心都浇灌了一遍。海风不算猛烈，滑翔过海面并没有花费他太多气力。他降临在西出渔船上，给甲板上的老人带来了清脆的风铃，老人和蔼地乐了，皮肤皱褶上满是彤红的晚霞。是啊，不知不觉就黄昏了，低飞的鸥鹭含着鱼身归去，成了海面上唯一的配角；海风刮过的水面，习习如割，但也没有多少声响。唯有左耳飘来的蝉鸣那么温柔，那倘若是蹦着小步推移过来的声音，缭绕耳际，不绝如缕。面包车一瘸一拐地匀速前行，从黄昏到夜幕，离小树林也愈来愈远了。夏至的时候，蜕变了五次的黑蚱蝉攀附在树表上一面引吭高歌，一面用它的尖细的口器刺入树皮吮吸树汁，日复一日不知疲倦，仿佛在挥霍着短暂的光阴。日后我们回望那段青春寄往，有的人喜爱平躺在沙滩上被太阳煎熬，有的人喜爱纵身大海舒展四肢，有的人甘愿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摄影师记录时光的切片，我却喜爱那段夏蝉鸣泣的黄昏。

日本动漫《寒蝉鸣泣之时》翻译成中文的双关意思是“日暮消失的时刻”，翻译得多好，有的人热衷于扣人心弦的瞬间，比如摄影；有的人却执著于意味悠长的过程，比如音乐。那随着暮色徐徐降落的蝉鸣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声纹，多年之后也记忆犹新。

去年在黄龙辗转至九寨的路上，我躺在旅行车的末排，迟迟无法在颠簸中入眠。若不是稍稍养眼的牛群好气地匍匐在草原山地中，我的烦闷早已发泄出来。在这段九个小时的路程里，除了不停地回望，什么也不能做。这段覆盖不到手机信号的路里，延绵是繁复无尽的山脉，有的石山也有雪山，天空不算朗照，偶尔有小雨，急不可耐的坏心情更加变本加厉。一旁的死党早已难以忍受，神智开始模糊，于是不停地跟我抱怨学校里的糗事，我便也无奈地侧耳。当我的手机重新接收到信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的八时，酒店耸立眼前，九寨沟景区就在一旁。经历了一天半的游览，我俩先于团友早早地退场回到酒店，其一是路程的折磨，另一则是阴晴不定的天气，所谓美景常有，而心情不常有。一路上一切通透无匹的湖海都被雨水打得坑坑洼洼，再悦耳的溪流声也被嘈杂的秋蝉覆盖。经历了九寨，我才认识到时机的重要性，再高的雪峰不在寒冬，无以成形；再烈的东风不在赤壁，无以成兵。

相信作为秦岭淮河以南的广东人来说，雪是千年无一遇的奢侈品，更我是恒久的期盼。在不得不放弃哈尔滨旅程之后，我为了重新感受冰雪的气息，来到了首尔。在首尔之前，我对韩国的影响便是济州岛的观感——清新闲适。济州岛上的生活似乎与大陆截然相反，慢节奏的生活可以让你静下心来或品尝海鲜的鲜甜，或漫步低矮的石丘，或观赏宫殿里嵌入的古文字，缓和的丧钟好像随处可听，清香的油菜花香宛若随处可闻。导游说首尔气温时常高于零度，极少降雪，但刚下济州岛往首尔的机门，寒冷的气息瞬间冰冻感官，却给我送来了一个真正的惊喜。刚出机场，周围的一切银装粉砌，我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世界，轻悄地呼吸一口热气，冷得直哆嗦，心里却是难以名状的兴奋。在逃离了众人的目光后，我鬼祟地溜到餐厅后方的空地上，那里有大片均匀的雪地，足以让我独自堆砌好一段时间。空地上其实是冰面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渍，走起来很滑，没有看见蝉虫冬眠的痕迹，不小心踏入雪厚一米的丘洞时，平衡竟然好掌控很多。当我熟练地在雪地上自由行走的时候，已是正午，骄阳从碧蓝如洗的高空上投射下来，周围的雪全都闪着白光，覆上银衣的树挺值了腰杆，仿佛要向阳光展露倔强的一面。下午便是滑雪课，我可不想错过，赶紧披上大衣回餐厅，香气逼人的烤黑猪肉已经恭候多时了。

在雪虐风饕的空中缆车上，凤凰滑雪场的全景尽收眼底，纯白的世界在山腰形成湍急的滑坡，远远望去便感到心惊肉跳。这座缆车算不上豪华，四壁之外总是有寒风渗漏进来，好在我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深蓝色带反光条的羽绒衣搭配织有挪威国旗的无边帽，暖和之余还能搭配雪景之美。透过身后的全景车窗，漫山遍野的雪松似乎在对我招手，硕大的造雪机把风吹向徐徐上升的雪山吊椅，上面的人夹着滑雪板瑟瑟发抖。眼睛随着破碎的脚印找上那些奔驰的影子，惊险的滑坡上人们踢着滑雪板自由奔走，在空中做出各种难以想象的翻滚动作，滑板与双脚似乎融为一体，在垂直坡面上如履平地。见了这些，我再也耐不住性子，随便找了副滑雪装备，跟着教练开始了低级坡的练习。当我戴上防滑手套，仔细地把双板滑雪靴塞进固定器里，左手握住两只半人高的滑雪杖，右手轻轻地扶了扶护目镜，眼前的世界便没了刚才那番开阔，山顶上直射的阳光照耀出断断续续的背影，却也影响不了我的视线。尽管此时我不过是一个新手，不过戴着护目镜拉上遮着口鼻的罩子，有模有样地模拟向后撑地滑行的动作，到有几分职业运动员的姿色。在尝试性地摔了几下之后，我算是掌握了基本的敲门，很快就能脱离滑雪杖进行全坡的下滑了，尽管如此我所憧憬的单板滑行还是未能实现，如果再呆上几天，我一定能拥有从山顶滑下来的能耐吧。可惜天幕还是坠落地如此迅速，我躺在滑痕遍布的雪地上，周围的冰块很快就由橙红色渐渐暗了下来。

走在明洞鳞次栉比的大厦间，手里持握着超长意式冰激凌，无暇参与大妈们的购物团，对旅行的思考愈发深入。明洞作为首尔最有代表性的购物街，人流堵塞，大小店面星罗棋布，胡同巷口多得不能指数，很快我便迷失在那里，干脆敞开心胸梦游一回，说不定会发现意想不到的景观呢。在这里，我便是人山人海中漂泊的一叶扁舟，两岸猿猱嘶叫，广告牌密密麻麻，独特的香气迷离其中，似乎是炒年糕、鱼串和血肠和着香气迸发而出的。定睛一看，西餐厅、快餐店以及韩式、西式、日式等各种各样的餐厅充实眼前，伸手数了数口袋里的银两，还是决定只尝试炸猪排和刀切面。和浓郁的韩国参鸡汤与甜辣的海鲜火锅不同，在明洞可以尝到的美食，几乎都充满了韩式小资情调，配上一杯上好的黑咖啡，中和稍油的口感，简直是午后休闲的一大享受。不久来到明洞圣堂，旁人告诉我那便是韩国最早的天主教堂，虔诚的祷告声呼之欲出，我靠在一旁的树杆上，透过哥特式琉璃窗观察里面的天主教徒。不知不觉中想起世界各地总是孜孜不倦的夏蝉，佛学的深意仿佛破土而出。

蝉向来是中国古代复活和永生的象征，它最初是潜伏地底的幼虫，后来成为地上的蝉蛹，最后变成飞虫，如此循环，永远长流。这个过程曾经被记录在商周的青铜器皿上，保存了千年。但如今的人们不知，蝉是年复一年的忍受地底的黑暗，才换来辉煌的夏天，在那三个月中，蝉一直不知疲倦地用轻快而舒畅的调子，不加任何修饰，孤独地演唱夏日里的自然之歌，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那难道不是如同烟花易冷般的美丽吗？蝉的一生绵长，蝉鸣相较之下却少得可怜，那便是厚积薄发，破后而立的决心支持着他一天天的改造自己，已达到自己的巅峰，这样的情意，不免让许多普通人自惭形愧。我相信人的旅途中会遇到各式各样的挫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处理方式，当你深陷低谷，不如准备一次美好的旅行，与夏季鸣泣的蝉来一次经久流年的相遇，与蝉同游，感受生命的弹性，过后必定会对艰难险阻有全新的认识，一切的犹豫便会迎刃而解。

如今坐在拥挤的教室里，空气稠密得喘不过气的时侯，我便会下意识地听见蝉鸣，助我集中精神力，引导我进入冷静的境界。每当听见蝉鸣，周围的世界仿佛沉浸大海，鱼群在我身边放肆神游，阳光从我的身体上投了过去，我好像拥有了通透的蝉翼。人生可以缺少旅行，但不可缺少饱满的求知欲，求知的好奇会让你不自觉的找到不同门槛的钥匙，与形形色色的伙伴相遇，解决各种各样的人生难题。所以，下一刻走吧，当你背上行囊的那一刻，忘记所有的顾忌，犹如那千里蝉行，始于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