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哈利.温斯顿,曾经是一个发条师。这个职业不仅是世界上稀有的,而且不为人知。我的妻子和我是同行,她之前是我的助手,后来我们各自经过一系列的交往失败后才成为了夫妻,因为,我们的职业被正常人理解……唉,不说这个了。因为我结婚后就退休,告别方面的同行和朋友,和妻子去到陌生的城市,过上平凡的生活。现在我是一个名表维修工,看起来似乎也在重复当年的职业,只不过现实多了。
“哈利,这条裙子好看吗?”妻子丽塔在试衣镜前侧身看着镜中穿宝蓝色连衣裙的身影。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壶,靠着门框端详她,“好看。”镜中妻子的表情像是满意的撅了噘嘴。我不太会用形容词夸奖人,我要花点时间留意她,随便说点什么,她就会开心。“今晚又是谁家的聚会?”
“谢尔曼……科勒……霍布利斯……”丽塔一边收拾自己的小手包,一边念出几个我从没听过的华丽姓氏。此间她未曾面朝过我,哪怕我已经煮好了香浓的咖啡。
“亲爱的,我会尽早回来。”
“嗯。”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研究自己收藏的手表和座钟。我突然想起让丽塔回来的路上给我带一只新镊子,我总是忘了买它,最近耽误了工作。“亲爱的,我……”
丽塔已经不在这个房子里了。唉,总是这样。我一旦沉浸在自己的齿轮世界里,就会忽略任何人,这是发条师的职业病,有时甚至会忘了昼夜。丽塔曾经埋怨我忽视了她,我想我需要人叫醒才行。
丽塔虽然也曾是发条师,但她天赋尚缺——这是好事,因此她才能更好的生活。毕竟一个发条师的职业就是把自己、他人从现实隔离开,发条打开的第五维时空的那一刻,通过穿梭其中改变许多事件。这种职业是高危又稀缺的,很多人一生都没见过发条师,不只难培养,并且死的快。
我和上一个客户之间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导致对方的一个人在操作发条的时候突发死亡。这样的职业事故在操作范围内,但对方却扬言要报复我们。于是,我把他锁在了空间里,不出意外,那些无理之人将在里面度过余生。
偶尔回忆回忆当年也是有挺趣的。这是我无聊的钟表工的生活之一。丽塔就比我过得有滋有味多了,她很快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圈子。她的女性朋友会到我店里的客厅喝咖啡聊天,我嫌她们打扰我工作,她们只好把阵地转移到我家里。而我的自我空间感又把她们驱逐出去了,丽塔只好出去与朋友们聚会。一开始是白天,然后是白天晚上都有,她最近更是每天晚上都有聚会。“放轻松,我们又没有孩子,这本是年轻女性正常的生活活动。”这是丽塔的说辞。我喜静,她喜闹,在工作中尚能互补的性格在生活里反而变得难相处。我们很快就成了格格不入的一对。
我不是没听见过细小的流言蜚语,尤其是听到汽车声把丽塔送到楼下时,那些欢颜笑语的告别敲打着我心里的疑问。
怀疑,从一开始存在的时候就像在心里放置一个铃铛,人不是把它摘掉,而是让不同的气流将它吹动,直至吹响得叮叮当当。
我叹了口气,坐在摇椅上心不在焉地看起书。这页书我看了好几遍,却总是记不住情节,也够让我心烦的。我把书放在腿上,看着满屋子墙上的、桌上的古董钟,我精心保养调制的指针们都统一步伐,嗒嗒前行——时间,空间,总算有我能把控得住的。我安适在职业病的尾巴里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我准时到钟表店里开工。今天的客人不多,我低头在自己的维修台,丽塔在店里的客厅阅读古董界杂志。店里安静得只剩下钟表滴答声。
“丽塔?”我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嗯?”妻子转过头来,她的反应像小鹿那样可爱。我放下手中的活,远远看她。
“你们……昨晚的聚会是什么?”我想关心一下她,虽然对她的活动并不真感兴趣。
“噢,关于谢尔曼太太的儿子安迪,我们昨晚的话题都是围绕孩子教育……谢尔曼太太头疼死了,因为她儿子经常逃学,一心想要出海……”她开始大谈她的见解即使我们没有孩子。我偶尔应和一两句,然后又低头修手表了。
“是谁送你回来的?”我问起。
“谢尔曼家的司机。”丽塔信心笃定地回答。“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在椅子上了,以后你要是看书就回床上看,睡着的你我可搬不动。”我没再接话了,低头专心做事。
不一会儿,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个穿着皮草的女士走进来半步,她看到了丽塔。丽塔高兴地起身走向她,两人的谈话中又是在约聚会了。我不了解人,尤其女人,为什么需要这么多聚会来填满空余时间。
下班收工时,丽塔比我先回到家,她急忙化妆准备。我拿着面包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嘿,丽塔……”
“亲爱的,你说。”
“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要出去聚会吗?”
“我们上个月说好了的,今天有一个小提琴教师来上课。我已经报名了。”丽塔往脸上扑粉,遮盖细小的皱纹。
“是的,说好的事也可以改变。我希望你今晚能给我做个晚饭。”
“只是一顿晚饭。”
“你每天都这样出去,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作为一个妻子是不是有点反常?”我失望起身。
丽塔依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你什么时候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我在乎很久了。”我杵在厨房和客厅的过道上。“你每晚都要离家,不知道几点才回来。作为你的丈夫,我不希望你这样。我们本来就是想过简单的生活不是吗?”
丽塔看着我在她镜子里的影子,“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有朋友,有聚会,有学习,生活就应该丰富多彩。哈利,我和你不一样……但是请你不要理会某种声音。”她果断的不再往下说了,那些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我也不想理会,只是你频繁的活动超出了我信任的范围。”我仍旧挣扎。
“哈利,别像个小孩子,你又不是没有独立生活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丽塔很快画好了妆,她站起身,整了整衣裙,遮挡住我镜中的影像。我的视线也断开了。她说:“平凡人的生活需要自由空间。哈利,你也要学会适应,享受生活其实很容易,我只是比你走的快了一点。”
我无言以对。妆容精致的丽塔仿佛充满了强大的抗拒力,她跟我告别,然后下了楼。
妻子决然离开的身影让我产生深深的无力感。我操控得了第五维空间,但无法控制妻子的自由空间。我赌气般反锁了门,既然丽塔总是离家,那干脆就别进这个家门。
我回到床头,拿起书,还是134页。今晚至少把它看完。
次日清晨,我清楚的记得丽塔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坐在钟表店里,从白天到晚上,丽塔都没有出现。
期间,我没有询问任何人丽塔的去向,毕竟这是不好开口的事。我可拉不下脸去寻回一个每夜外出的女人,所以每次翻来电话簿,我只是看了看她那些朋友的电话号码,我就气得不想拨打。
我还发现一件事情:客人上门的时候也不会问丽塔的去向。难道说有什么事发生,而我被蒙在鼓里?如果有的话。我心里真真冷笑,那我也是自找的,毕竟是我把家门关上,让妻子进不了家。
也许这是好事。我转念一想。丽塔终于可以离开我去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从那日起,我每天晚上都把门锁锁上。然后拿起书回房间,同样是没看几页就入睡了。那本书简直有催眠的神奇效果。
我不记得了丽塔走了第几天。我象征性地给谢尔曼太太家打了电话,她的管家接了电话,在我询问丽塔的事情后说了句“请稍等”就一直空音。这是让我在电话的另一端坐冷板凳。
直到过了一个月,我去警察局,犹豫的想办理失踪人口登记,当我说到丽塔的名字时,警察说了一句“哦,丽塔.温斯顿夫人,我认识她……”我心里顿时升起无名火,直接走出了警察局。干脆让丽塔自己回来得了。她若是想走就不会回来,让我去操心这些那些。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钟表世界里吧。倘若她真背叛了我,离开家,那我也不必纠结,反正这事也是迟早的。
日复一日,我渐渐熟悉了没有丽塔的生活。她的美好也从我生活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加增的笃定——她就的是那种一走了之的女人了。有和她熟悉的客人来到店里,也不问候丽塔了。我专心埋头在钟表修理中,琢磨那些相扣合的齿轮。只是没空买一把新镊子,还是有点不顺手。
直到有一天一个客人来到我的修理店。门口的风铃叮当响后,那个人进门就径直朝我走来。
“请你帮我修一块手表。”那个男人顺道,把一块破碎的手表伸到埋头的我面前。我接过那块女表,接着一脸疑惑地抬起头。
“先生,你怎么会拥有它?”我控制住内心不好的预感,问面前这个压低帽檐的男人。
这是我妻子丽塔.温斯顿的腕表。她在成为我助理的时候我送给她的“入行礼物”。每个发条师都需要自己的腕表,这是我们的职业必需品,如同法杖之于魔法师。我和丽塔结婚退休以后就很少见她佩戴了。眼前这个男人把这块腕表,拿出来时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我紧紧拿着妻子的腕表,看着面前的男人抬起头,一张熟悉的、本不应该出现的脸朝着我隐隐发怒。“哈利,你还好吗?看起来还好,至少理智还没有紊乱。还记得清我是谁吗?”
“科鲁迪,老师。”我把丽塔的事放到一边。职业敏感让我感觉到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科鲁迪示意——修好这块表。我的老师脾气古怪,我低头看腕表,它的发条已经打开了,发条师已经进行了空间折叠和重构。“怎么回事?丽塔的腕表怎么会在你这里?”
“哈利,这不应该是你关心的首要问题吧?哦不,这也应该是你最关心的。”科鲁迪靠着我的维修柜,“丽塔一直戴着这块腕表,只是你很少注意到她。”他看我的脸色不悦,仍继续说下去,“如你所见,丽塔把空间重构了。”
我带着少许欣慰的笑容说:“她还记得我所教的学识。”
“你有一个好学生兼好妻子。”
“不,我可不认为一个每天离家到不知道几点才回来的女人是好妻子,而且在我指责她的那天,她就此一去不复返。”我把注意力放在丽塔的腕表上。
“别把自己当个受害者,哈利。”
“不,我很习惯。”
我调试腕表的发条,很快发现了问题。丽塔搭建了一个循环折叠的时空,她把某些人从正轨时空中分离出来,放入一个循环往复的空间里,这个循环折叠的时空没有进展和生长。处在这个时空里的人像一个囚徒,每天面对规律的处境和事情。直到空间并轨,一切恢复秩序和生长,正轨空间的记忆会被折叠空间的记忆所取代。折叠空间是发条师常用的手法,空间折叠完毕丽塔就压碎了手表,丽塔她想做什么?
“丽塔困住了什么人?”我慢慢把齿轮和发条重新合上,腕表的指针颤抖两下开始重新转动。
科鲁迪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打开自己佩戴的腕表玻面,表盘下方的齿轮纷纷立起,科鲁迪捏着发条,慢慢把齿轮扭动。我拿着丽塔的腕表,和他一样动作,让丽塔腕表的齿轮节奏与科鲁迪所操控的渐渐一致,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循环空间的与正轨空间合并。
“哈利,你知道丽塔困住的人是谁吗?”科鲁迪一边调发条一边说。
“不知道。”
“是你。”他看着我的眼睛,“等到空间并轨的时候,你可能会忘记之前的事,凭着良心,我应该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把所有的钟表调试得分毫不差,可你在维修钟表的时候用你的职业技能把它们都调控了——哈利,你稍不留意就打开了另一个空间。你还记得上次得罪的那些人吗?没错,他们逃出来了。”
“这和丽塔有什么关系?”
“原本没有关系。只是在8个月前,丽塔出门聚会,被一个从空间里逃出来的人刺杀。她临死前用自己的腕表打开折叠空间,把你锁到空间里。所以在你印象里,你太太是不是每天都出门,每天都照常出现在家里。而你因为忽视细节,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细节还是有的,如果你看书或者做模型,你会发现那件事永远没有什么进展。你的形态被循环了,意念很难前进。”
“她为什么把我锁进空间里?我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导师!”
“也许是为了保护你,也许是想在出门前多陪陪你。只是婚姻比发条脆弱得多,你们之间猜忌、争吵,然后你打破了循环形态锁上门,丽塔无法再次折叠空间,她的形态没法循环出现,你以为她离家出走了。”
齿轮慢慢停止,空间已经并轨。丽塔的腕表成为一个普通运转的手表。这种退出折叠空间与现实并轨的感觉并没有很强烈,像是在现实中走了一会儿神。“如果丽塔一次又一次离开家是假的,可我已经熟悉了她的离开,我断定了她会离开我。在这之前的感觉是怎样的?”
科鲁迪摆摆手,“我可不知道。空间折叠以后当事人很难回忆起折叠前的感觉。事情发生的时间有点久,你现在无法确定时间点无法再次折叠回丽塔离开你之前。如果不是很重要就不必在意了,现实比虚假重要,至少你知道了丽塔没有离开你背叛你,她依然爱你。”
“我……可能有点消化不过来。”
“慢慢来,哈利。”科鲁迪拍着我肩膀。“我发现丽塔出事后去警察局偷出这块手表,没想到她把你锁进空间里,这种方式有点独特。哈利,我们处理起自己的人生的确有些困难,发条师习惯了操纵时空,认为一切都可以改变重来,所以养成了不珍惜的毛病。”
“我应该在她出门前挽留她一会儿,或者多说说话……我都不知道在哪一次出门告别的时候她再也不回来了。”
科鲁迪点头示意他该离开了,最后向我告别。“哈利,好好生活吧,很多事情不可以重来,但人心可以重生。”
“是,我觉得我能重新爱丽塔。”即便是我真的失去了她。
这天,我忙完收工,向往常一样关上店门,走上台阶。路过邻居家时她希望我能为她照看一下小狗。我欣然答应,现在的我愿意留出点时间注意周围的人和事。进门的时候,我发现钥匙台上有一个新镊子。也许是空间没有折叠前丽塔已经为我买好的。我煮好了咖啡,坐在躺椅上,翻起那本这半年来怎么都看不下去的书。
今天阅读得很舒畅,我很快翻到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