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开门,她已睡了。
在大西洋深沉的怀抱里,她睡得格外沉,嘴角隐约含着少女般的微笑。
我一直知道,她对相片有一种怪异的迷恋。自我能记事起,她不论做什么,都要拍下一张照片。她会花上一整天,细细地寻找合适的相框,然后郑重地把他们放在床头。
她喜欢静静地坐在相片前,看着相片上骑马、开飞机、坐过山车的不羁女子微笑,眼底一片缱绻的温柔。
“这些相片很重要么?”我曾问过她。
她有些许诧异,望着我,她沉默了片刻。那一瞬间,她的眼里略过纷杂的思绪,水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却又似乎透过我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
也许是远到生命末点的东西。
她说:“相片,是拍给一个故人看的。”
她微微笑了,转头看着摆满床头的相片,神情满是深沉的怀念。我转身离开,轻轻关上门。带上门的瞬间,看见她分明濡湿了眼眶。
很重要,很怀念的故人,才配得上她心中这样珍贵的相片吧。
前日,我和她坐着一架直升机,缓缓降落在大西洋上。那天,她说电视上那名戴着海洋之心的美丽的女子是她,我有些哭笑不得。可当我看见她眼底一片翻卷的激动与怀念,又缓缓地被思念的潮水漫过时,我迟疑了。
也许,真的是她,我想。
我们坐在潜水艇里,看着大西洋碧蓝的海水漫过窗口。她望着窗外,眼光流转,期待与不忍揪住了她的心,她看上去极矛盾。她紧抿着唇,压抑的情绪就要漫过她忍耐的极限。我担心地握住她的手,轻轻问:“要不,先回去休息吧?”她却在这么多年第一次挣开了我的手,转过头,坚定地道:“不,我要说。这个故事我已经藏在心里太多年了,我必须要在今天说出来。”
我看着她渐渐濡湿的眼眶,微笑着点点头。
是和那个很重要、很怀念的故人有关吧。
她的诉说沉沉,一个遥远而沉痛的故事在她苍老的声线中重启。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无法想象她曾在死神的鼻息下险险逃过,窗外的碧蓝海水曾在夜晚几近撕裂她的身体。还有她的那位故人,那个在船头带着她飞翔的男人,却在死神的召唤下不得已留下她孤身一人。
她停了下来。潜水艇里没有人说话。
我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与痛苦交织而紧绷的脸颊。我恍然意识到对于我的外祖母,我了解得是多么浅薄。我终于明白她对生命执着的追求来自于何处,也终于明白她为何在过去的人生里挑战了所有她的极限。
那不是她曾经的演员生涯留下的习惯,也不是冒险不羁的天性鼓舞的出走。
那是承载了两个生命的重量的承诺,贯穿了她重新开启的一生。
我转头,看着窗外深沉的海水色泽。水手控制着潜水艇向上,直至浮出水面。她留恋地看着这片海水,低喃着什么。我听不真切,却明白,那是对故人的呼唤。
这个冰冷的大西洋,对她的意义是我所不能想象的吧。
这里,沉睡着她的爱人啊。
……
我将她送回房间后,来到船的栏杆边。看着星空,谁能想象八十四年前,这一片绝美的星空曾见证她与他等一千五百多人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而如今,再次见证了她的守候。
身边的老板靠着船舷,低声叹道:“我和这艘大船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却始终没有读懂它。”
我微微笑了。
也许真如卡尔·桑德伯格所说吧。过去是一桶灰烬,昨天是消逝的风。而这世上没有旁的东西,只有浩瀚无际的明天,长空万里的明天。
Jack用他年轻的生命告诉她,她所能改变的从来都不是过去,一个旧的念头,一些残存的观念,她等待的只是明天,她改变的只是明天。
而她亦没有辜负他赤子般滚烫的真心。她用她一个人的生命,实现了他们两个人的梦,走向他们两个人向往的明天。
刹那万千可能的明天。
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她蜷缩在被子中,沉沉地睡了。我帮她拉好微松的被子,看着她身边的照片,那句听得不甚真切的话突然清晰了。
她轻轻说的——
我有了很多孩子,像牛仔一样骑马,坐上了飞行器,我会将生命走到尽头。Jack,我实现了,那些承诺。
语调里,柔情缱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