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 与君饮一杯酒似血浓。

《杂曲歌辞·少年行四首》其一

王维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一组诗共四首，看情节写的像是少年游侠报国上战场、然后功成归来的经历。我独独喜欢这第一首，少年游侠还在京城的日子。

一上来，“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shào）。说的是新丰好酒，一斗就值千钱万钱。而长安城里的游侠，也大多是少年——人生最好的日子吧？

两个句子看似各顾各描述某个事物，但“新丰美酒”与“咸阳游侠”，格式一致，前后呼应，就令人联想二者之间的关系。

所以“新丰美酒”指的是最好的酒，那么“咸阳游侠”指的也是最好的人。

好马配好鞍，好酒配的自然不是王公贵族，而是少年游侠。

“游侠”这个词，字典上的解释是“豪爽好交游、轻生重义、勇于排难解纷的人”。我觉得，“侠”，自然道其为人仗义；“游”，则指他们的行踪无定，无所顾忌。

那么作风豪爽是一定的。再加之年少气盛，又抱有除暴安良的胸怀，这样的侠客遇见了同道中人，自然必得“新丰美酒”喝个痛快了。

“相逢意气为君饮”，这一句真是好到令人泪流满面！

“意气”二字，就和“侠”字一样，有无穷的意味，咀嚼不尽。这当中有一个人的志向，有一种昂扬的精神和气概。他们的眼睛里有闪着光的神色，冲动、直接，不顾一切。

再就是“为君饮”。短短三个字，气度冲天。“为君饮”，既是少年侠客得遇知己的激动兴奋，又有“为你干一碗酒，为你同样可以两肋插刀丢掉这条命”的豪情仗义。

这句话实在让人不得不想到金庸的小说。金庸的笔下，侠士也爱喝酒，也爱与同道中人喝酒。

喝了酒，交了心，这一辈子都是兄弟。每次读到这样的情节，那些生死时刻的意气风发，总是让我感动不已。

而就是在这样令人情绪激动的氛围中，王维的笔忽然宕开去了，笔下镜头一下子从酒移开，变成了喝酒的远景。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我们才知道，原来那群少年是在一个高高的楼上喝酒，他们的马三三两两系在楼旁的柳树上。

此时，眼前的画面由近变远，视野也扩大了。我们看到了天空、高楼、垂柳、白马，还有意气飞扬、神采昂然的少年人。

一般人写完了第三句，很自然地便会接着写喝酒的场面，或趁势以与当前情绪相关的感慨作为收尾。王维的这一笔淡淡的远景描写，看似扯远了。

在我看来，这正是王维的绝妙笔墨。

这最后一句描绘就像绘画里的留白，它从刚才的浓烈处慢慢洇开，直至消散，却有神奇的力量使得整个画面的结构更丰富更完整，气氛也相应地柔缓。

气韵转淡，却愈发传递出无尽的意味。

而且，再细细想，高楼和垂柳的形象，正象征着离别。垂柳自不必说，而高楼也常常在诗词里作为离别时饮酒的场所，或是思念远方之人的所在地。前者如“高楼十载别，杨柳擢丝枝”，“客散高楼上，帆飞细雨中”，后者如“昔岁惊杨柳，高楼悲独守”，“别客长安道，思妇高楼上”。

高楼里，垂柳旁，还有意味着远行的马……处处埋伏着触景伤情。

---

我很喜欢这首诗。第一次读到的时候是感动，后来读了很多遍，只觉无穷回味。

我虽然是个女的，心性上却很崇尚侠士之风。我喜欢侠客的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也喜欢知己间惺惺相惜，为对方视死如归的豪情大义。

读这首诗的时候忽然想起《天龙八部》里的一个情节，萧峰被江湖群雄围攻，段誉甘愿与他共死。九死一生的关头，二人豪气勃发，决意“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场”。此时——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什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

每每读到此等情节，我都忍不住地想，一份情谊，一场相知相惜，竟深重如此。

故而，一杯酒正可寡淡如水，亦可比血更浓哩。

---

附另外三首，少年游侠后来的故事：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2018，你好呀！

将来还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