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塔山

“喂,阿妈!”妈妈又开始扯着个嗓子声嘶力竭地给外婆打电话了,我扒拉着碗里的饭,暗暗佩服妈妈日益飞涨的肺活量。“你是拉里个?”外婆的声音从话筒里冲出来,犹如开了个免提,“我是红梅!!我是拉里个!!”妈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红梅啊,红梅是拉里个?”我赶脚接下去的对话势必要围绕我妈是谁这个问题展开一场世界大战,不断挑战我的智商和耳膜极限,于是立马迅速地往嘴里塞了最后两口菜,火速逃离战争现场。果然过了没几分钟,妈妈就怒气冲冲地走到我房间里,一边拨弄着抽屉里本已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一边开始对着我絮叨,“这个老叮咚,连她女儿都搞不灵清了,就一天到晚记着她的塔山!”“塔山是蛮好的。”我小声嘀咕。“好有什么用,塔山早就倒了,现在就只能指望着拆迁房哪辈子能造好!”妈妈一向是个一心向前看的人,而我,却是年纪轻轻怀旧得不得了,隔着十年岁月厚重的尘埃,我仿佛还能依稀辨认出塔山的老房子黑黄色的墙根,触摸到洒满塔山的午后阳光直抵人心的暖意。

外婆在塔山的家称不上好,坐落在塔山半山腰的小平房,黄墙黑瓦,在绿树掩映下倒也是幅写意水粉画。那老房子当初造的层高就比较高,舅舅用木板隔出了一层,上面堆些杂物工具,下面住人,便一下子腾出了不少空间,舅舅一家三口和外婆住在一起也不显拥挤。房前有一片空地,外婆便把它纳做小院子,栽满了仙人掌、石榴花、美人蕉,还有各色各样这年头很火的多肉,整个院子各色季节都是五颜六色,生气勃勃的。屋后的小山坡上又种了一片橘林,品种叫椪柑,如今已是砂糖橘的天下了,哪还吃得到什么彭柑,可多年后回想起来,外婆采下来藏在床下大缸里保鲜的彭柑,滋味实在是比砂糖橘强出不知多少倍,鲜甜得不行,我总是指使比我小个的弟弟钻到床底下去偷的。也亲自去橘林里摘过,还碰见了一条大蛇,吓得我愣在原地好久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逃出老远,回想起来,那好像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野生的蛇了。对塔山的回忆连我自己都多到数不清,更不用说在塔山过了大半辈子的的外婆了,我同情她,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妈妈是否也同我是一样的感受,面对现实的无可奈何,最容易叫人悲伤。

如今外婆住在大舅以前的老房子里,低洼潮湿,终年晒不着太阳,沿着狭长的长满青苔的青石板巷子走到底,一溜是清一色的低矮小木屋,外婆就在这扇扇虚掩的木门后头,屋里头弥漫着木头发霉的味道,昏暗的灯光下藏着一个人影,她独自坐在轮椅上,身体扭向一侧,佝偻着扒住肮脏的窗户上早已斑驳破损的青纱,吃力地眯起眼睛望外瞧。“外婆,你在看什么?”外婆怔了一怔,回转头看向我,但又好像不认得我似的,立马掉转回头去,继续执迷地望向窗外,仿佛在回答我,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她小声的,近乎是喃喃的,“塔山,塔山。。。。。。”

时光倒退回十年前,不过是塔山上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却因为突然一下子聚满了大舅、二舅、的三九,还有我的三个舅妈而显得异常热闹起来,我和弟弟的地盘被挤到了院子里片偏僻的一角,我俩瞪大了眼睛,好奇地观望着这嘈杂的一切,而这嘈杂中饱含的不同寻常的焦虑,总是隐隐触动着我的神经。“姐姐,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伯伯啊,连大妈都来了,大伯我都好多年没看见了!”弟弟吸溜着鼻涕,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总是有什么大事吧!”我也怔怔的,大人们脸上喜忧掺杂的表情,总让我觉得不安。过了没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中年人,他们背着双手,像领导视察工作一般,被簇拥着进了屋。“大队里的,我认得!”弟弟不屑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说,“那个胖胖的是个酒鬼,上次我看见他和一堆人喝得醉醺醺的从饭店里出来,还骂我小兔崽子!”“哦,那我们去听听他们在说啥。”我攥起弟弟的手,飞快向大门边挪近,弟弟因为窃听的兴奋紧张地咯咯笑起来。“嘘,别出声!”我们趴在门缝上,眯起一只眼睛往里瞧。“这房子我们测算过了,最多可以分四套,再没得多了!”弟弟口中的酒鬼正在屋里吞云吐雾,整个房子被他搞得乌烟瘴气的,“况且房子明年就能搬进去住了,你们拆了还是合算的!”弟弟被屋里的烟气熏得咳嗽起来,我赶紧把他拉到一旁,“没想到他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烟鬼哩!”弟弟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止住咳嗽。“好点没,好点了我们再去偷听啊?”弟弟赶紧点点头,待我们再趴过去时,烟鬼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尾巴,他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从口袋里窸窸窣窣摸索着,似乎是没烟了。大舅立马从兜里掏出一支中华,递过去顺带给他点了烟。我把弟弟拖到一边,“你还是别凑热闹了,他又要开始抽烟了!”“哦。”弟弟悻悻地走到院子里的草地上,一屁股坐下来,百无聊赖地玩着草根。我继续凑上前去,“我虽是女儿,服侍阿妈的事可是一样没少做!”房间里只剩下香烟燃烧的嗞嗞声,三个舅舅这会儿也抽起烟来了,所有男人都专心致志地抽着烟,一言不发。我也被这香烟攻势熏得受不了,连连后退跌坐到草地上,在弟弟身边大声咳嗽起来。“他们说点啥?”弟弟扭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我。“没什么特别的,我们还是捉知了去吧!”弟弟点点头。然而那个漫长的午后我们一无所获,知了仿佛都躲起来了,它们躲在繁茂的梧桐树叶后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一切,聆听着这一切,它们好像也知道这样在塔山上演唱的时日已不多,回想起来,我总是觉得那蝉鸣声中掺杂着浓的化不开的惆怅。

后来妈妈分得了房子,她不无得意地通知了我这件事,我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显然不能叫她满意。于是她开始绘声绘色地跟我描绘起塔山信用社的人在她去办缴款时对她的冷嘲热讽。“这还是个新鲜事哩,女儿都有房产分,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你大哥都没有吧!”“女儿跟儿子有什么两样,我对老人该敬的孝道都敬了,凭什么不能分房子!”“怕是你们联合起来欺负你大哥的吧,我怎么听说就你大哥没房子分呢?”信用社的人继续满脸堆笑地说,叫人不由火冒三丈。“我分到的是我家的农地,以后拆迁拆到了自然有补偿。我们家里的事,谁要你在这里乱嚼舌根!”“你大舅简直是掐着点来的!”妈妈啧啧道。哦,我只是感觉妈妈的话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吐出来,全部堵在我的胸口,才吃几口饭的功夫,一滴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很快消失不见。

然而大队里的人承诺的那句明年拆迁房就造好一直没有实现。妈妈和外婆眼巴巴地望着传说中的那块造拆迁房的小山丘一年又一年,到了大概三年前,才终于看到了破土动工的希望,前几天突然听说我们分得的公寓楼可以领钥匙了,妈妈都有点喜出望外。但随后她又开始发愁,外婆和小舅舅一家住在一起,所以当时要了一套排屋,外婆腿脚不便,也好推她出去走走。可是排屋的影子到现如今也没瞧见。“要不让我妈先住我们的公寓楼吧,不知道她活着这辈子还能不能住进新房子了!”爸爸点点头,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们在周末去了外婆家,外婆自从住进了大舅的旧屋,不再喜欢搬把小凳子坐在院子里伸直了脖子等我们回来,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等待木门被推开的那一声吱呀,才勉强将她从可怕的静谧中唤醒。“阿妈,我们回来了!”外婆瞪大了眼睛,借着木门打开外面透进来的几丝天光费劲地瞧着我和妈妈,许久,她耷拉着的皱纹里才慢慢挤出笑容。“阿拉瓜嫣楠瓜来吧,阿拉瓜嫣楠。。。。。。。”外婆不住地摩搓着长满老茧的双手,吃力地从椅子上欠起半个身子,我跑过去,用力地抱住了外婆,她身后的窗户上,咸鸭蛋似的太阳已经在坠坠下落,然而不再有承纳它的塔山了。妈妈和爸爸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来,“阿妈,我们房子好分了,你先去住,老住在这种霉乎乎的房子里也不是个事。”妈妈专心拨弄着脚边的蚂蚁,并没有看向外婆。“不去不去!”外婆突然歇斯底里地吼起来,费力地挥舞着左手。“干嘛不住啊,我们给你简单装修下,先去住,新房子总比这破房子强!”妈妈的嗓门也大起来。“你想让我一辈子就呆在那个楼上,死也死在楼上啦!”外婆疯狂地捶打着双腿,那双残缺不堪的腿,被风湿折磨了大半生的腿,瘦骨嶙峋地扭曲着,在藏青色的长裤下露出一双缠过足的变形的小脚。又是可怕的沉默,只剩外婆继续有气无力地捶着她那双不争气的腿,邦邦邦,像敲在石头上一样坚硬。妈妈终究是拗不过外婆,人老了,固执也会随着年龄飞长,这是妈妈对外婆越来越坏的脾气的评价。

第二天我们去看新房,新房子的阳台又大又敞亮,站在阳台上甚至可以远远望见亘古不变的塔溪,塔溪边上的新道路已经开始修建,那是塔山以另一种方式在静静地守护塔溪,不知道外婆在老房子窗户里头,看见的又是怎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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