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倒进木碗里的奶茶——简评长篇小说《阴山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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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讲一个笼统的问题,我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批评比较多,这当然跟我自己的文学理念、自己的文学趣味都有关系。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整体上是不成熟的,对西方的技巧、西方的理念模仿得太多,而对我们自己时代的生活的切入,对我们时代的困境和问题的关注太少,尤其是在语言叙述技巧上,艺术形式上问题也很多。包括那些名声很大的作家,虽然获得一些国际大奖,但是作品都不成熟、问题很多,我们不应该因为获得一些国际大奖就沾沾自喜、飘飘然,因为西方人对于我们文学的了解、判断肯定会出现严重的错位,因为他们毕竟不懂汉语,不懂蒙古语,不懂我们中国丰富的语言。

  我对少数民族的创作特别的感兴趣,特别的关注,因为我觉得我们对中国当代文学、或者对中国文学的理解本身出现一个严重的理念上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文学现在基本是在用汉语创作,是汉民族的文学。俄罗斯人就很自然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例如,在阿格诺索夫主编的《20世纪俄罗斯文学》里,整个结构不是按照题材分,也不是按照民族类别分,而是按照时间顺序分,那么在相应的时段里,只要出现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那么他的作品就会被介绍、被评价。这样一来,就不会出现对哪个民族创作的忽视或遮蔽现象。

  我对少数民族文学特别关注,因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文学生态的活力,主要来自于异质的文学,异质的就是那些非常特殊的、有着特殊的经验和性格的民族的文学。比如在俄罗斯,很多作家都来自于少数民族地区,多元的、不同民族的、新鲜的一些东西丰富了俄罗斯文学,而且带来了巨大的活力。

  蒙古民族,一个马背上的民族,非常有性格,充满生命的活力,内心充满淳朴、刚劲、热情和力量感。他们对于土地、对于大地的感情,跟汉族人比起来,是另外一种样态。汉族作家及少数民族作家共同面临着一个问题,目前我们的创作整体缺乏现实感,没有时代性,作品和我们的日常经验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作品形式上是在写这个时代的生活,但是以缺乏深度、琐碎的方式去写的。路遥为什么大家对他评价那么高,因为他至少从两个方面提供了伟大的经验,一个就是地域,陕北接近内蒙古,陕北人具有高原人的那种对生活的热情,亲切而深沉。在路遥的作品当中,能够看到朴实而富有诗意的抒情。另一个是对当代生活问题的解决,路遥的作品很真切地体现出了当代生活的情况。根据我有限的观察和了解,蒙古族的一些作家非常巧妙地、或者说下意识地回避了现实,所写的都是历史题材,写法也缺乏内在的深度和勇气。我们现在应该正视,富有勇气地表达我们蒙古民族的经验,这种经验应该具有人类性、具有时代感。

  《阴山殇》中写到的,也是个比较大的历史事件,是个大题材。这个作品写得很好,翻译也很棒,语言非常规范、漂亮。这部小说有这样几个值得关注的成就:

  第一,塑造了很多个性丰盈的人物形象,比如希儒多杰公爷,乌拉特西公旗的一个政府要员。比如塑造了很多女性的形象,她们的性格呈现出了很多不同,像其其格和斯尔古玛,都是希儒多杰的夫人,但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其其格性格比较外向,行为比较简单,没有那么多的心计,最后死得很惨。小夫人斯尔古玛,像她妈妈一样,很有心计,关键时候有决断力。再比如,塑造了比较相近的男性人物形象,像昂沁扎布和牤楚日尕,身上都有蒙古男人的豪爽、豪迈的一面,他们都爱上了公爷的两个夫人,但是这两个人的性格也不一样,昂沁扎布内心情感更细腻一些,牤楚日尕更忠厚一些,老实一些。这种性格的区别,作者都写了出来。除此之外,作品中描写了一个在爱情体验中非常复杂的经验,比如昂沁扎布和詹楚布同时爱上了拉姆,拉姆和她的丈夫昂沁扎布相爱的时候传言她的前夫詹楚布已经死了,但是后来詹楚布又回来,昂沁扎布知道詹楚布还活着,而且还是和自己现在的妻子拉姆曾经是夫妻关系,然后就悄悄走了,这很自然地体现出了男性在情感生活当中具有的坚韧力量,一种很伟大的东西。以上是这部小说在人物塑造上的一个很高的成就。

  第二,在主题方面,这个作品表达了蒙古民族对于侵夺自己土地的外来力量的反抗,对于和平、爱情、平等以及正义的追求。另外,在这主题里,流荡着强烈的悲剧感。从作品中可以看出,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的命运,是被一种难以战胜的力量控制着,这使得他们最后几乎全部毁灭。作品表现出来的这种悲剧感,同样让人震撼。因为这样,《阴山殇》就是一部非常凝重的小说。

  第三,这部小说的语言很优美,在语言修辞上体现出与汉语写作完全不同的特点。语言的美感和文学性,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修辞表现出来的,而修辞中最体现文学性的,就是比喻。比喻是描写的一种,但现在的作家基本上不怎么会用比喻了。他们喜欢用直接的叙述代替描写,因此语言非常枯燥、干巴和乏味。《阴山殇》的语言风格对于我来说非常新鲜和别致,如王瞎子,贪婪、吝啬、掘取一切的利益,作者就这样说他“甚至能从荞麦皮里榨出油来”,看到这样的语言,你会一下子停顿下来,会反复体会它。非常精彩!这就是漂亮的文学语言。此外,形容女人和男人黏在一起的时候,作者会很自然地和日常生活当中的事情关联起来,说“女儿会像山羊屁股上的虱子一样整天跟它黏在一起吗?”描写草原上的月亮透过薄薄的云彩流泻下来的时候,作者这样写道:“月光远远望去,仿佛倒进木碗里的奶茶,未曾有人动过。”这些语言带给人一种很强烈的审美愉悦感。还有一个比喻月亮的句子,也很美:“宛如害羞的姑娘不知为谁在忧伤。”它不仅写了月亮的样子,还写出了情感。一个著名的汉族作家有一个比喻月亮的句子:“月亮,好像行走在街上的赤身裸体的奸夫。”这种比喻是非常随意的,也是失败的,趣味格调低下,显示出作者想象力的贫乏。

  作品把蒙古人的大量的格言警句放进叙述里面,让人耳目一新。比如:“好马走不完路程,会因蹄子干裂而死;好汉达不到目的,会因肝脏枯萎而死。”“分裂的源头是血,和解的源头是奶。”“任凭狗儿汪汪叫,骆驼照样走大道。”这些格言里,包含着对日常朴实的生活经验的总结。“对于爱打扮的人,铁环也是有用处的。”很幽默,也很有味道。作品当中也有很多蒙古族民间的传说故事,对于表现人物的性格起到了非常好的修辞作用。

  关于这部小说的问题和不足,我提以下两点建议:第一,具体性的问题。具体性包括人物的年龄、性别、出身、文化教养等。另外,事件发生的地点、季节、环境及时间。一个人什么时候想什么问题,就与时间有着很大的关系,我们今天的思维和明天是不一样的,我们今年的感受和明年又是不一样的。岁月会带给我们很多东西。所以时间感非常重要。具体性是现在很多作家经常忽略的问题,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亲切、不准确、不鲜明。在这部小说里面,关于时间的具体性处理是有问题的。小说里只有两个地方提到了时间,而且还是用天干地支的纪年法来说明的,如丙子年、丁丑年,这两年分别是1936、1937年。这个纪年法不通用,还需要更加具体的关于时间的交代。第二,意义建构的问题。长篇小说是表达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重大的问题的思考。这是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这要求作家要有对于意义世界的探索和焦虑。伟大的作家的叙事本质上都是思想化和意义性的。他们的作品的名字就强烈地表达出一种对思想和意义的追寻,如《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复活》《悲惨世界》,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等等,都是丰富的充满思想内容和意义感的。一个小说的人物、情节之所以会吸引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作品的意义和思想是深刻的,充满吸引力的。从这一点来说,《阴山殇》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还需要在意义的“开掘”上下很大的功夫。

  注释:《阴山殇》,作者孟和,译者张宝锁,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2007年。

  (作者李建军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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