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家族-行路

"你当什么是黑车?那原是见不得光的车子,却一直都心照不宣地存在,很多人手机里总有一两个黑车司机的号码吧,他们在那里是因为人们总有需要的时候。

你很难把袁师傅同黑车司机划等号。我遇到过颇凶悍的司机,因为一辆大巴跟他抢车道,这气势汹汹的年轻外乡人,不但逼停大巴,且顺手捞起预备好的铁棍要施暴。我所听到的最苍凉的故事是,我是从一个黑车司机老乡那里听来,他讲起他的安徽籍司机朋友,某日送客人出无锡到外市去,经过检查口时被发现车上的客人身上携带毒品,司机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结果被判刑7年,他是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一个家庭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厄运降临坠入无底深渊。

这次接我的袁师傅,他的车子不是黑色是白色,当然颜色并不代表什么,一辆干干净净的白色车子。我约了他清晨6点到,他大概总会提前十分钟就等在那里。我拉着一只行李箱,肩上黑色双肩背包,斜挎一只相机小包睡眼惺忪走出大门,看见师傅在打开汽车后备箱,前夜刚刚一场大雨,他怕箱子的轮子污了车,在垫塑料布,他放好行李,我上车,车子里面干净齐整,没有多余的东西,这样的洁净令人感觉舒服有安全感。

一阵沉默过后。

清明节你们怎么过的?我记得节前乘他的车,跟他聊起家事,袁师傅的丈母娘是肺癌晚期,不巧他父亲那边的一个亲戚也刚刚过世,妻子在工厂上班,只有一天的休息,夫妻二人需要做出选择在这个假日要去到哪一方。

“还是去了丈母娘家。没办法啊。” 他叹气。

“那,家里人能理解吗?”

“理解的,能有什么办法?人到老了可怜,丈母娘癌细胞已经扩散,神经性的,浑身疼。你想帮帮她抱抱她都不行,她只好自己来,鞋子衣服自己穿,你碰她一下都疼,碰都不能碰。”

我的心揪起。

“明明没有希望,临死还要受煎熬,都到了这步田地,该安乐死的,老人少受点罪,我们这里又不允许⋯⋯我老婆兄弟姊妹六个,各自轮流照顾,一人四天。不过下一次,大概等不及轮到我们了⋯⋯”

雨虽然是停了,天还是阴的,风吹得头发散乱,已经四月了,穿了棉衣站在月台的风口依旧是冷。我要启程看望家人去。"

火车有它的节奏,除了节奏感的晃动摇摆,如果可以舒服地躺下,是很容易入睡,风荷有这个本事不停地只是睡觉,大概令她想像到婴儿时沉睡的摇篮,身体贪恋这样的感受;声音也有节奏,快速列车不是绿皮火车那么叮铃桄榔拖泥带水,仿佛听到的都是锋锐的风声,通过隧道时声音更是放大,至于车厢里,倘若不去计较内容,单只听声音——有广播的报站音,过道处持续的女声在讲电话,身后高起的温和的中年女音和含混不清偶尔破音的男声,前前后后声音此消彼长,忽远忽近忽强忽弱。待人的五感逐渐适应车厢环境,嗅觉是最不容易,但也只能接受,到这时,长舒一口气后,旅行才算真正开始。

所以旅行的意义是,最好是独自旅行,带一册书在身边,最好是实体书,夹着书签,最好有支好用的笔,旅行就这样干脆利落将复杂的世事剥离开去,哪怕时间不长,生活的牵绊在一天天诱发身体上精神上的诸多不适,比如失眠或者头痛。风荷喜欢穿着可以盘腿打坐的土色柔软衣服,墨绿披风卷在包里,随时取用,如果感觉到寒意的话,她怕冷。窗外是快速移动的城市边缘的片段,对每一处的树林,房舍,田野,池塘,工厂,商贸城,隧道,她觉得自己仿如侠客一闪而过。陌生未令她不安,相反是更轻盈自在,因为于他(它)们她是瞬间消失的,她带着沾沾自喜的欣赏,四月的春毕竟景色不错。她的邻座约莫是位右手腕部套着暗沉绿色镯子的年轻女子,她起身上厕所返回时才发现她不是那么年轻,带着乡村出来的摩登女子的气息,余光扫过,她看到她侧脸颧骨周围有斑,她随意盘着发,右手食指扫了一会儿大屏的手机,大概觉得疲惫,她于是伏案休息,膝上是玫色的软皮的包,不是真皮,穿着瘦肖紧身的黑色皮裤,桌案一旁高高竖起的喝了几口的瓶装水隔在两人中间令她安心。车子停靠站台,上来一拨新旅客,将车厢外的新鲜空气带进来,呼吸觉得那片刻的一丝清凉的舒爽,但风荷又不得不重新适应叠加进入的陌生人的气味。车厢的吵闹显然干扰到了邻座女子,她喉咙里哼了两声坐起,从小桌案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两粒药片,用瓶装水送下,然后枕着胳臂,仿佛不定心地,重又拿起了手机。

最定心的还是手机吧。

如果是一个作家也真是很好啊。

我羡煞风荷作为写作者身份的自由。

风荷需在汉口转车。快速列车缩短了故乡与他乡的时空距离,过去绿皮火车的一日一夜缩短到今天仅数个小时即可抵达。列车提速令蛇皮袋也几乎遁了形,汉口候车室巨大的拱形天窗下是数不清的行李箱和背包,人口流动变得轻松便捷,天南海北都见得到辛苦谋生的异乡客。

风荷幼时并没有太多机会真正了解过武汉,只记住了一桥——长江大桥,一山——应山,小时候春游去过,其实在广水,是离武汉不远的县城,和一座黄鹤楼,这里与她的家只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十七岁开始羞羞怯怯离开故乡,自离开就永远成了外乡人。她依旧记得在外求学归家时是怎样的欢欣雀跃,离家时又是如何落寞惆怅。

车厢里。

风荷听到后座一中年男声,

“要不要帮忙?”

“不用,我箱子不重。”

女子的声音,显然是他的邻座。

男人似乎一路都在用微信肆无忌惮地语音留言,且几乎无顾忌地点击播放联系人的语音,对方是一个年轻讲普通话的女声,带着明显的不知是哪里的乡音。高铁通话信号不好,微信工具倒是方便,细细碎碎只言片语拼凑起一个小本生意人的形象。

"我在**的店,要先把街上另外两家店搞垮再说⋯⋯"

"我讨厌被人欺骗,你可不要骗我。"

男人声音里透着冷酷和一丝暧昧。

他又转向邻座女子。

“你知不知道**城哪条街上热闹,我在你们那里有生意,想开店。”

“并不知道。”

“你去那里你不知道?”

“不熟。”

邻座女子话音渐低,听到即将到站的通知,她很快便收拾了行李,离开座位走到车厢连接处等待下车。

风荷郁郁步出车厢,她即将见到亲人,这里显然刚刚结束一场大雨,单纯的日光露出暑热之气,她终于可以深呼吸,长叹一声。微风拂面,倦怠再次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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