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文章—— 一钵卤汁

尤 今

那 卤 汁 , 是 朋 友 根 据 祖 传 秘 方 , 以 十 多 种 香 料 长 时 间 浸 泡 而 成 的 。 盛 在 大 大 的 钵 子 里 , 呈 快 乐 的 咖 啡 色 。 朋 友 殷 殷 嘱 咐 : 你 可 以 用 这 钵 卤 汁 一 卤 再 卤 , 卤 得 越 多 , 味 道 便 越 香 。

未 经 使 用 的 卤 汁 , 好 似 深 山 土 著 , 朴 实 而 单 纯 、 呆 板 而 无 趣 。 买 一 只 滑 嫩 嫩 的 小 肥 鸡 来 卤 。 原 本 沉 沉 地 睡 着 的 卤 汁 , 被 猛 火 一 煮 , 蓦 地 醒 了 、 活 了 , 当 嫩 鸡 在 滚 烫 的 卤 汁 里 载 浮 载 沉 时 , 蕴 藏 在 卤 汁 里 的 诸 种 香 料 , 以 锐 不 可 挡 的 攻 势 , 从 四 方 八 面 包 围 、 逼 近 、 侵 占 锅 里 这 只 身 无 寸 铁 的 囊 中 物 。 二 十 分 钟 后 , 将 这 只 饱 受 蹂 躏 的 嫩 鸡 从 锅 里 提 出 来 , 鸡 身 那 宛 如 初 升 旭 阳 的 闪 闪 金 光 , 把 人 的 双 眼 都 扎 痛 了 。 卤 好 的 鸡 , 软 、 滑 、 松 、 化 、 鲜 、 润 、 香 ; 筷 子 与 叉 子 齐 齐 飞 动 , 不 消 两 下 子 , 便 鸡 去 盘 空 了 。

这 时 , 锅 里 浮 泛 着 的 鸡 油 , 为 深 沉 的 卤 汁 镀 上 了 一 层 光 彩 照 人 的 釉 彩 , 点 点 金 光 在 圆 圆 的 锅 里 荡 来 荡 去 , 像 情 人 在 暗 室 里 飞 来 飞 去 的 眼 波 , 浪 漫 旖 旎 。

次 日 , 在 卤 汁 里 放 入 豆 腐 。 豆 腐 素 淡 , 宛 如 胸 无 点 墨 的 小 女 子 , 经 过 了 卤 汁 舍 命 也 似 的 “ 熏 陶 ” 后 ,脱 胎 换 骨 , 变 得 面 目 妩 媚 、 内 涵 丰 富 ; 吃 着 时 , 心 旌 动 荡 , 噫 , 明 明是 素 食 , 偏 偏 有 荤 味 ; 那 种 荤 素 相 互 冲 击 而 产 生 的 绝 妙 味 感 , 足 以 歼 灭 人 的 灵 魂 。

之 后 , 再 接 再 厉 , 以 同 一 锅 卤 汁 , 卤 猪 肉 、 猪 肚 、 鸡 肾 、 鸡 肝 、 鸭 肉 、 鸭 蛋 。

历 尽 沧 桑 、 饱 经 世 故 的 卤 汁 , 色 泽 一 日 比 一 日 艳 、 味 道 一 次 比 一 次 鲜 、 层 次 一 回 比 一 回 深 , 面 目 一 趟 比 一 趟 佳 ; 到 了 最 后 ,你 侬 我 侬 、 百 味 杂 陈 ;看 在 眼 里 ,高 深 莫 测 ; 吃 进 肚 里 , 荡 气 回 肠 。 此 刻 , 不 羡 神 仙 、 不 爱 江 山 , 一 心 一 意 , 只 想 守 着 这 锅 卤 汁 ,直 到 老 、直 到 死 。

一 日 , 又 卤 鸡 , 在 满 室 缭 绕 的 香 气 里 , 忽 然 想 起 一 位 长 辈 含 泪 的 故 事 。 半 个 世 纪 前 她 出 嫁 时 , 嫁 妆 里 有 母 亲 一 大 钵 千 锤 百 炼 的 老 卤 汁 。 她 锲 而 不 舍 地 用 了 二 三 十 年 , 独 生 子 在 卤 汁 勾 魂 摄 魄 的 香 味 里 慢 慢 地 长 大 成 人 , 之 后 , 飞 赴 澳 洲 读 书 , 落 地 生 根 。 长 孙 出 世 时 , 她 捧 着 那 钵 被 她 视 为 “ 传 家 之 宝 ” 的 老 卤 汁 飞 渡 重 洋 ; 可 是 , 住 不 了 几 天 , 便 神 情 萎 靡 地 回 家 来 ,原 来 洋 化 的 媳 妇 嫌 她 那 钵 卤 汁 肮 脏 而 趁 她 外 出 时 将 它 倒 掉 了 。

“ 倒 掉 了 , 一 滴 也 不 剩 ! ” 她 逢 人 便 说 , 声 音 喑 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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