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3)

收到晓楠微信的时候,李薇正从医院出来。开始人工授精大半年了,这是第三轮。自从一年半前开始不孕治疗,这是不知第几次失望与希望的交替。

真想快点结束。她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等着夏远把车开来。

“你为什么这么想有孩子?”这个问题夏远曾问过她。

“错,”当时她是这么答的,“我不是想有孩子——我是想有你的孩子。”

现在她还记得听到这句话后夏远的神情。一般人听到这样的话,不该是感动万分吗?可他没有。若有所思,似乎有些犹豫。漫长的反射弧上,她发出的讯号渐渐冷了。

这个表情,就是这个表情,总是让人有种说不上的恼火。

不知为何,今天她的情绪特别烦躁。刚才医生说,其实有时候领养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选择你个屁!要只是想体验所谓养孩子的乐趣,我他妈干吗不养条狗啊?!狗还没小孩烦人呢!——旁边一个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也在等车,其中一个不知为何哇哇大哭起来。她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

夏远的车到了,她收回眼神,起身往门外走。刚才那个哭的孩子不知怎的走到她跟前来了。她立刻蹲下,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笑着和他对话几句。落地窗外,夏远的头正往这边转着。

“对不起,刚才收费的地方有点堵。”

“没事。”

“饿吗?”

“还好,你呢?”

“我也还行。”

“那要不回家吧。”说着,她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未读微信,她打了开来。

“天!”

“怎么了?”

“陈潇去世了!”

“陈潇?”

“秦晓楠——你知道的,我那个嫁到西雅图去的大学同学——以前的男朋友。”

“哦……”

“奇怪,我在中国怎么都没听说?”

“你们很熟吗?”

“熟倒也称不上熟,但总比——”她止住了嘴。

“嗯?”

“没什么,”她低头往手机里打字,“你专心开车。”

晓楠微信里说,消息是凌枫告诉她的。那个凌枫?连同学圈都没入的凌枫?真是奇了怪了。李薇暗中扫了夏远一眼。他面无表情,直视前方开着车。

这表情……也太正常了。她眯了眯眼。他在想什么?该不会是知道沈凌枫也在西雅图吧?

自从六年前,他离婚从美国回来,就没听他再提起过那个名字。也没再见他装过地板,刷过墙,做过一次饭或者涮过一次碗。那些他和凌枫在一起时习以为常的事,到了自己这儿就好像得了失忆。是,他是给家里请了钟点工,但那不一样。

唯一没失忆的就是摄影。每次旅行,尽挑些荒凉的地方。日出,日落,拍个云彩都能在冷风里吹上半天。

到了家,阿姨今天休息,李薇系上围裙,准备煮个简单的面。嘟嘟嘟,锅里冒着热气。哗啦啦——,书房那传来声响。她拧小了火,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外。透过玻璃,看见夏远在书架上找着什么,底下一摊不小心被碰落的书。

她心里一沉。他已经很久没看书了。尤其是升上大中华区系统高级总监的位子以后,能回家吃个饭算不错了。

看看这个家,她一边等面出锅一边环视四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面,实木地板,松软地毯上毛茸茸的土耳其羊毯,意大利进口真皮沙发,明亮高挑的落地窗,天鹅绒窗帘,水晶吊灯,哪样不是自己亲力亲为,精心打造,才得出的这个家。凌枫呢?凌枫为他做过什么?是,房是夏远爸妈买的,其余的钱都是夏远出的,没错,但老婆做到我这份上,也仁至义尽了。

“吃饭了,”她去书房敲门。

“好,你先吃,我不饿。”夏远在书桌前埋头看着什么。

她望着夏远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几秒。结婚三年,到现在,对夏远最多的印象,似乎还是背影。

六年前那个选择对吗?有时她也不太清楚。当初如果换个做法,今天或许夏远还是沈凌枫的老公——不,她想,这决不行。就凭这点,六年前,自己就该那么做。不后悔。

回到厨房,她在吧凳上坐下,开始吃面。边吃边给晓楠回微信:“啊怎么会这样,太突然了,出什么事了?”想了想,又给同学圈近年跟自己恢复联系的人发了一条:“陈潇的事听说了吗?”

看看时钟,现在是那里晚上九点。晓楠应还没睡。一想到她那完美得几乎无懈可击的生活里出了这么一道波澜,李薇心里不知怎的有些畅快。就是有这么群人,几天不发张网红照就跟骨头痒似的,晒娃,晒活动,外面吃顿饭得晒,喝个咖啡得晒,连散步路上几片树叶都能晒。一年四季,从院子一头晒到另一头,这个花开了啦,那个草长了啦,附上诸如“自家西红柿怎么老长不大”之类的屁话。晓楠虽不至这么矫情,但要么不发,一发就是连个两片面包一片肉的三明治也能拍得像星级餐厅广告的贤妻良母文艺风。

这边在晒,那边又老惦记着陈年八股的前男友。精分吧?这号贱骨头,就是要让她难过难过,尝尝现实的滋味——大学被人捧着,工作后被人护着,没吃什么苦就嫁到美国住大房开好车——她上次晒的是特斯拉还是什么的?——这种人什么时候才能吃点大家都经历过的苦头、让世界公平一下?最好让她老公知道,自己老婆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鬼,那才精彩。

她吃了口面,翻到联系人,打开宋昊的微信——去年晓楠带娃回国,同学聚会宋昊也来了,李薇不动声色给加的。那上面没什么讯息。李薇扫了一下,突然没了兴致。放下手机又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重新打开手机。犹豫了下,在网络搜索框打入凌枫的名字。

为什么要搜她?李薇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每次看她领英里的职位又上了一层,心里就不是滋味。但偏又止不住想要去看。最好出来点什么公司散伙,或者高层大换血她被挤下去的消息。每次都是失望,又每次都生希望。跟不孕治疗似的……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要有孩子,一定要有孩子。有夏远的孩子,这是沈凌枫一辈子都别再想办到的事。

搜索结果出来了。公司没变,职位也没变,还是副总。她想了想,又搜了凌枫那个公司副总的薪水。“也不怎么样嘛,”她盯着那个中位数,“再过几年,夏远也能有这个数。”何况沈凌枫的娘家,不过就是个下只角老公房的——比比自己的公婆,不知逊到哪里去了。

夏远的工资,是直接打到她卡里的。这可能是她人生在世三十六年来,最得意的战果了。在上海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公婆婚前出全资买的新房里加上自己的名字,还能尽数截下老公的财源,不得不说这的确是项本事。李薇妈做低伏小,给人当了一辈子小三,都没得到这个成果。没捱到女儿大学毕业就肝癌去世的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往下扫了几行,正想切屏,突然,一行小字引起了她的注意。点开一看,是凌枫所在行业今年新开出来的一个峰会。她竟然获邀是第一届的开幕主讲,李薇心里刷地紧了。”没想到她在业内混这么好”,这个震撼倒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抬眼朝书房望了一眼,夏远公司会接到邀请吗?如果接到邀请,会不会派他去?

滋——,手机震了。不知是谁的回信至。李薇没心思理它。把面推到一边,开始仔细研究起峰会来。时间,地点,尤其是最重要的,主旨都针对些谁。一页页读着,工作都没这么认真过——当然,她那个朝九晚五掐时间的行政职位,本来就是为了不想认真工作的人准备的。工作多累,升职多累,拼死拼活几年十几年,挣得还没几分之一套房,傻呀?

“看什么呢?”一个声音在跟前响起。

“哦,没什么,”她赶紧关了手机,“跟晓楠聊呢——你饿了吗?”

“嗯。”

“我去看看,面凉了没。”说着,她起身走去灶前。

“下个月我可能会去美国出差。”夏远在吧凳坐下,若无其事地说。

“哦?”李薇心里一沉。峰会也是下个月。

“总公司那边有事,大概要一个礼拜。”

“哦。”总公司在波士顿,峰会在迈阿密,沈凌枫老巢在西雅图,李薇略松了口气。想了想,问:”就去总公司吗?“

”嗯。“

”有谁一起去吗?有的话我帮他们也准备点吃的,飞机餐吃不饱。“

”我们是商务舱。“

”哦对哦,我忘了。“

”我们“,看来是有人一起了。她边盛面边想。男的?女的?

滋——,手机又震了。

“陈潇这件事真是太突然了,”李薇把面端到夏远跟前,“哎。”

“是吗。”

“他人很好的,我们都很喜欢他。”

夏远开始吃面。

“人生在世,真是太说不准了——你哪周去美国?要不顺便休个假吧,我跟你在那汇合。”

“休假?”

“加拿大那些国家公园,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我陪你去。长途开车有人作伴,说说话也好,防止瞌睡。”

“嗯……”夏远似乎有些心动。这段时间他的确有些累了。

“你日程定下了告诉我,我去配合。”

夏远含糊地应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面。他似乎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李薇给他倒了杯温水,拿了颗维生素,和水一起放在他跟前。然后起身朝卧室走去:“我去打个语音。”

峰会的事应该是不用担心,她边想边进卧室。关上门,打开手机一看,几个联系人果然都表示惊异。那问题来了,沈凌枫是怎么知道的?她可不算人缘好的。李薇咬咬嘴唇。

“不知道……你那边呢,听说什么了吗?”晓楠的微信至。

“还没有——别急,我明天多找些人帮你问问。”

“啊,太好了,真谢谢你!”

“谢什么!老同学出了这事,我也难过,有什么能帮忙的,我们也想帮忙。”

“谢谢,真的。”

“别谢了,再谢就见怪了。这件事,你一定很难过吧?睡不着的时候,或者想找人说说的时候,我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或许我不能为你解决什么,但至少可以做你的树洞。”

放下手机,她一头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手掌轻轻抚摸肚子,露出了不易被人觉察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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