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站。
聂三左手转动方向盘,右手换档,车轮扭动,踩下刹车,正中泊位。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节奏异常流畅规整,停的位置也是恰如其分。
他停车,甚至不需要看后视镜。应该说,从来不需要。
聂三习惯开车时戴两副墨镜,戴两副手套。
他说,命只有一条,但装备,得配齐两套。
同僚都说聂三是个怪人。独来独往,少言寡语。
聂三几岁了?大概有五十吧。
很少有人在知天命的年纪还守在一条道上的。聂三是一个。
有传言说,聂三至今未婚,他的衣服没有几件,鞋子也不过几双,指定没人关照。
但有人否认,因为聂三的衣物都很干净,一个单身汉,不可能活那么讲究。
有传言说,聂三脑子受过刺激,他的眼里没有生活的概念,只有路,和车。
但有人否认,因为聂三用小刀削出的苹果,光滑地像件艺术品。
几年间,公交车界对聂三的传言愈发增多,但总有老人将传言摁下。
直到老一辈的师傅全部退役,年轻人不断上岗。终于只剩下聂三一个人了。
“喂,老头。”一年轻人冲着聂三喊道。
聂三没有理会,躺在驾驶座上,转动着他的手套。
“你该退休了吧,都一把年纪了。”又围来几个新人,指着聂三说。
聂三仍然没有作答,把手套戴上了手。
“聋子,还是瞎子啊!”年轻人见聂三不语,怒火中烧,抡起了胳膊。
聂三一套动作,踩踏,换档,方向盘转动。几乎是一瞬间,聂三已经驶出了广场。
几个年轻人愣住了。
“听人说,聂三以前是赛车手。”一人说。
“管他以前干什么的,妈的。吓我一跳。他当自己还在开赛车啊!”
一时间,关于聂三的传言甚嚣尘上。
声音也传到了民众的耳朵里。民众感到,一个一怒之下会把公交车拉到一百多迈的司机,是不可信的。即使他已经在这条线路上开了近三十年。即使那两副眼镜和两双手套的老师傅早已成了城市的象征。
聂三终究离开了。
他没有解释什么,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有聂三的消息。
几年后,开门的大爷拉开公交广场的铁栅栏,栅栏底下坐着一个人。
是聂三。
他靠着广场的大门,戴着手套。
“聂三。”大爷说。
聂三没有回答。他一手拿着小刀,削着苹果。
大爷摇摇头,他了解聂三。叹了口气。
“给。”
大爷看到聂三举起了左手,那只苹果光滑地不见刀痕,在清晨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随着反光的,还有聂三的墨镜。
大爷颤抖着接过了苹果,聂三的脸颊已缠上了浓密粗糙的胡茬。
聂三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说了声,“保重。”
大爷啊了一声。恍若隔世。
“你还记得。”大爷佝偻了肩膀,说。
“嗯。”聂三一边走,一边回答。
“她怎么样了。”大爷回头问。
“早就不在了。”聂三道。
苹果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2
三十年前,
一个倜傥的赛车手在城市驰骋。
他几乎席卷了每一处有道路的地方,沸腾的马达与躁动的车轮是他的灵魂。
他戴一副墨镜,戴一双手套。
“墨镜可以免见杂尘,手套不至于弄脏双手。”
从来没有哪个车手,有他这样的怪癖。
却也从来没有哪个人,敢坐上他的车。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快到你根本看不清风景,快到让你胆寒。
但赛车手以此为傲,速度,即是尊严。
直到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姑娘对她也有好感,只是姑娘不爱坐车,对马达声万分抗拒。
但赛车手会的,只有开车。
他在姑娘面前风驰电掣,转弯漂移。
姑娘视若无睹,远远躲避。
姑娘说,“我不想看见你。”
赛车手给姑娘买了副墨镜,说,“你就当你是瞎子。”
“你才是瞎子。”姑娘说。
“你就坐一坐我的车。”赛车手说。“我保证不发出马达声,保证开的很慢很稳。”
“就一次。”姑娘禁不住他的乞求,无奈地说。
“好,明天来接你。”赛车手听到姑娘答应,激动地吼着,一脚踩到两百码,扬起一路的沙。
车启动,带起了姑娘的裙摆。姑娘目送赛车手离开,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真是不要命了。”她说。
第二天,赛车手早早就到了相约点。
姑娘也如期而至。
“这是什么?”赛车手问。
“苹果。”姑娘说。
“削给我吃?”赛车手问。
“嗯。你答应过的,慢慢开。”姑娘说。
车缓缓启动。风从耳边灌入。
“好舒服。”姑娘说。
赛车手看着姑娘微微摆动的发,心神荡漾。
姑娘倒是不缓不急,削起了苹果。
“给。”姑娘说。
“啊~”你喂我。
“想的美。”姑娘哼道。
“诺,这是给你的手套。”姑娘说。
“为什么要给我手套?”赛车手问。
“因为你那个,脏了。我不喜欢男生脏兮兮的。”姑娘说。
“好。”赛车手心喜,接过了手套。
只是,在接手套的瞬间。
一辆公交车从马路右侧疾驶而来。
赛车手和姑娘被撞飞,随后,车在空中旋转,坠落。
赛车手睁开眼睛,
苹果在滴血,手套在燃烧。
姑娘在颤抖。
她的双目,再也睁不开了。
那副墨镜被碾得粉碎。
他一语成谶。“你就当你是瞎子。”
“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坐车。”他喃喃。“我开得,真的很慢...”
3
赛车手进了公交公司的大门。
他带着仇恨,带着不甘。
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那个名震整个城市的赛车手。
“有新人来了。”一名司机道。
“看样子是个刺儿头。”有声音道,“还戴墨镜手套。”
“你们,”赛车手说“公交车都能拉到一百多迈的吗。”
广场上安静了。
那场公交与赛车相撞的事故,像是一场笑话。
谁会相信,两车相遇,赛车的码数是两位数,公交的码数是三位数。
出事后,公交公司极力掩去这个丑闻。新闻很快销声匿迹。
但能永远记得事故的,是当事人。
“当时开车的。是谁。”赛车手冷冷道。
没有人应答。
“好。”赛车手说。“今天起,那条线路的公交,我来开。”
没有人应答。
他戴上了两副墨镜,两双手套。
从此开启了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涯。
每每经过那条街道,他的心总会隐隐作疼。
他习惯开车时在码数仪表前放一个苹果。苹果晃动,车便不稳。
民众皆传,那条线路有个怪师傅,开的车奇稳。
公司见民声好转,便把赛车手留下了。
即使他是个带着仇恨的人,只要对公司有利,那就是好的。
“你叫什么?”司机们问。
“聂三。”他冷冷道,削着苹果。
“听说你是个赛车手?”
“就是个开车的。”聂三答。
他手里的苹果,光滑地没有丝毫起伏。
4
聂三左手转动方向盘,右手换档,车轮扭动,踩下油门,穿过马路。
又是那条路。
聂三的眼微微合上,想起多年前的那场事故。
鸣笛声顿起,一辆跑车从左侧飞驰而来。
车上的群众发出震耳的叫声。
“聂三!”
聂三的眼睛还未来得及睁开,身后一人迅速接过了方向盘,将车头调转。
苹果掉落,聂三回过神来。
一场灾难避免。
聂三回头,看着那个救了整车性命的人。
“谢谢。”聂三说。
那人没有作答,转身坐回了位置。
救下聂三的,是公交广场的看门大叔。
从此,聂三不再在那条路上陷入回忆。
他从一个披着仇恨的赛车手,成了一个敬业的公交师傅。
那只苹果,再也没有晃动过。
5
三十年,聂三也终于到了退休的时候。
他好久没有把车开得超过一百迈了。
那天,一百迈。
从起步到刹车。
苹果在仪表盘上打了个滚。
离开前,聂三脱下了眼镜和手套。
放在了门卫大爷的桌子上。
大爷看着墨镜和手套。
想起三十年前,坐在驾驶座上惊魂未定的自己,和飞出近百米远的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