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五十年代，刚刚结束了解放战争的新中国，面临着恢复与重建，那时候，全国人民的生产热情高涨，但物质资源也的确比较匮乏。
大海坐在屋头儿抽烟，烟雾袅袅盘旋在他额处，没遮不住他紧锁的眉头。
前阵子，大海要去远房亲戚家走动，路途远，他怕媳妇儿跟着自己受罪，就叫媳妇儿留在家，自己去个三四天。
胡来顺家住在大海家隔壁，平日里，和大海家走动甚多，平时海哥海哥地叫得亲。
大海叩响了胡来顺家的门，胡来顺呵呵呵地爽笑：“海哥，你就放心走，嫂子有我照应着，家里有体力活儿，都包我身上。”
大海坐在屋头儿抽烟，愁事儿是从亲戚家走动回来没多久出现的，都好几天了。
大海媳妇儿有喜本是件喜事，可这事儿把大海愁坏了，这娃娃生得还是生不得？
大海有个老老实实的媳妇儿，叫兰心，话不多，打理家务很有一套。那年代，极少有能自由恋爱成亲的，不过喜结连理的夫妻大都能“衣带渐宽终不悔。”大海爱他媳妇儿胜过爱他自己。他也认了，这辈子不指望有几个娃娃给自己送终，能有个贴心的老婆子在炕头料理他后事他就挺满足。
他就那样抽了几天烟，这一天，他掐了烟往地上一戳，心是铁定了。
那天，大海屋里哇哇的哭声，兰心死都不同意他这么干！
（二）
他没发火儿，他觉得这是天意，自从他决心一定，眉头也散了，倒是邻里邻外的风凉话丰盛起来。
草垛垛里都能传出这样的话：“大海啊，顺子给你看家可看得忒好喽。”
大海能不清楚么，他自己的种是死的还是活的？
他大海年轻体壮一大男人，没有一颗活的种子能让他女人做回母亲，这孩子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甭管是谁的种，老天爷让他做回爹，他就要做个好爹！
兰心哭坏了，就三天里头发生的伤风败俗的事儿，顺子给大海看家变成了看媳妇儿，看着看着上了大海的炕，睡了大海的女人。村里流传的故事比这么说的还要害臊些。
五十年代初期，中国迎来了新的婚姻法，离婚制度出现，但由于法院的从严掌握，要离婚也不大容易。
可兰心想离婚。日子吵吵闹闹地过去，兰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村里的流言蜚语就和每天呼吸的空气一样平常，大海说他要当爹了，他整天乐呵呵地干活儿，就算看见胡来顺他也没闹过一次。
兰心生了个男娃娃，大海乐的，他看着怀里的生命说：“儿子像我！”
兰心没觉得她心里比以前好受，只要看见这个善良的男人，她就觉得自己是个贱货，她想离开这儿。
（三）
大海没留住兰心，但他觉着他能留下这孩子，因为兰心可以改嫁，他大海不打算再娶，与其孤独终老，倒不如养子送终，也算有个情感寄托，更何况，这是兰心身上的肉。他对兰心说：“我就一个儿子，我就你一个老婆。”
第二天，兰心打包袱上了路，后背里背着一个吮指的婴儿。
兰心带着襁褓的婴儿离开了大海，她还年轻，还是个熟透的女人，她想就这么过来着，但这世界不让她这么活，她太难了，她太穷了，她太需要一份强有力的劳动力维持生计，他太需要个男人给她靠着了。
媒人来了，带来了好消息，是个有五个孩子的丧偶的男人，家里口粮够得很。兰心满意极了，生活有希望了，可对方只要她，不要她的孩子。
兰心抱着孩子哭，有人说：“给大海送去吧，早该这么干，你嫁你的！”兰心红着眼，嘴唇紧紧地被咬在她齿间，她使劲地摇头。哎，这都是命。
兰心一个人改了嫁，给别人的孩子当了妈。
（四）
大海一想兰心，就去兰心的好友家坐一会儿，那家的婆娘会把兰心叫到屋里给大海见上一见，也就说个话儿，解解愁，可他大海一提孩子，兰心就不吭声。
兰心一个人改了嫁，当了别人的妈，她把自己的娃送给一户贫穷的家，谁也不知道，那寒酸的房子在哪，那孩子吃的啥喝的啥。
大海到处打听孩子的下落，全世界都看见了他做父亲的样子。
有人说孩子在那儿，大海去那儿，有人说孩子在这儿，大海拼命往这儿赶。
有人说，那孩子跟着一个老太太长得很大了，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看起来没个健康的体魄。果然地，那孩子一场病，没了胃，食道连上肠子，死不得，就是吃不快也吃不多！
上天赐的孩子，来人间走这一遭，白白受了这么多苦，好在，还能活着见着上天赐给他的爹。原来他有爹，是个老头子。大海老了的时候，终于成了真正的爹。
（五）
起风了，他走在他乡的街头，缩进风衣的领子里，你能看见他犹豫的目光里，有他骨瘦如柴的干瘪童年，他残缺的身体，他天赐的爹，还有抛弃他后给别人当妈的母亲。
恨总由爱而生，由爱而亡，这里是21世纪，车水马龙的城市，灯红酒绿的夜晚，再也没有他吃不饱饭的旧时光，他也已是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他命不好，死里逃生了两次，一次没了胃，一次开了颅，大概上天眷顾他，没让他死，或许是命途坎坷也磨平了他的恨，让他忽然想起了给他生命的人。
他第一次在一个四方的小几何体上按了几个数字，把它贴在耳边，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他和她之间远得隔着半个世纪！
兰心憋了半个世纪的眼泪一股脑儿地流出来，兰心努力把半个世纪前婴儿的嘤嘤之音和现在耳边沧桑的男中音联系到一块儿。半个世纪的遗憾和愧疚，她一句话没说出来：高兴不高兴，对不对得起！她感觉到心脏的不适，她感到她无法再继续举着话筒，她感到她听不见她儿子的声音。
他在另一边听着老女人哭着哭着没了声响，他仔细听，仔细听，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