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堤上,那两座孤独的坟茔

每天来到海边,我都会斜靠在海堤的挡浪墙上,向远处的云台山瞭望,黄昏中的山峰让天空似乎更加阴郁了,偶尔,一只急着归家的海鸟划着一对大翅膀从头顶飞过,更使我惦念百里之外、在市区上学的儿子,而远处隐隐约约的几座碉堡,又让我想起十年前发生在海边的几件小事。

那时,我刚从乡镇边的一个单位调到人烟稀少的海边,每天的工作就是骑着电瓶车在海边巡视一番,无非是到处转一转,看看海堤护坡有没有损坏,工作很枯燥,但有大把空闲的时间。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野菊花开满了海堤下的山坡,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特有的野菊花的香味,甚至让人有一种昏厥的感觉。海堤上一字排开,每隔几里路就有一个碉堡,那还是五六十年代留下的特有历史标记。我在一个碉堡前停下来,准备歇歇脚再走,刚支好电瓶车,突然发现碉堡下有一团灰色的蠕动的东西,走近才发现那是一只死去的鸽子,一大群蚂蚁正企图把它搬走。灰色的羽毛,翅膀与脖颈还泛出绿色的斑纹,生活常识告诉我这是一只信鸽,而信鸽头部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似乎是今天早上刚被汽车撞死的,这并不奇怪,在这偏僻的海堤公路上,因为人烟稀少,来往的汽车往往开得飞快,我经常在公路边发现死去的麻雀与燕子,偶尔还会发现一只黄鼠狼的尸体,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死去的信鸽。

好奇心驱使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起鸽子的小小身体,没错,肯定是一只信鸽,因为它的腿上牢牢地捆绑着一个鸽环,那是它的身份证明,就像我们的居民身份证。我情不自禁地弯下腰把鸽子身体上的蚂蚁赶跑,把鸽子捧在两只手的掌心。此时,鸽子静静地躺在我两只手的掌心,甚至能从它的眸子中心看到蓝天,嘴角的一丝血迹并未让我感到血腥,相反,让我的内心生出一种庄严感。只是它的羽毛有些凌乱,再也不能扇出风来。脚上套着的鸽环上可以清晰地辨让出几个字母与数字,虽然鸽环有些破裂了,可能是被车辆所轧。我就这样傻傻地捧着鸽子在清晨的空气中伫立了好一会儿,心里一瞬间冒出了好几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孤独地死在这儿,你的主人也许正在家里翘首以盼地等待你归来,你是一个人飞来的吗?为什么飞到了如此偏僻的盐碱滩上……

一阵风吹过,我手心里的鸽子落下了一片小小的羽毛,让我从遐想中回到现实,唉,我叹了一口气,环顾了一下四周,让它入土为安吧,要不然,蚂蚁还会找它的麻烦。我轻轻地把它腿上的鸽环解下来,作为一个纪念,也许哪一天能让它的主人看见,让它的主人知道它最终的归宿。我在碉堡旁挖了一个小坑,轻轻地把鸽子放进去,用土把坑填满,然后我又不放心,又找了一块水泥块压在上面,至少,一场雨水不会把土坑冲掉,我的朋友,你就安心地睡在这儿吧。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发现这儿的"风水‘’还真不错,这儿的地势比四周高出不少,周围是开得灿烂无比的金黄的野菊花,离这儿大约十米远的海堤脚下,就是黄海平静的海面,突然间脑海里冒出了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唉,不幸的是,这句诗成了我对鸽子默念的最后的悼词……该走了,我骑上电瓶车还时时地回头望一眼碉堡,因为碉堡下方有一座小小的坟茔,而此时鸽环安静地躺在我温暖的内衣口袋里,似乎是鸽子的灵魂正依偎着我的灵魂……


另外一件让我难以释怀的事情也与海堤上的碉堡有关。那天我照例骑着电瓶车在海堤上巡视,走到一个挡潮闸旁,我顺势把电瓶车靠在一个碉堡旁,因为是秋天了,海边的风又很大,我把车停在这里,正好让碉堡挡挡风,虽然碉堡比人也高不了多少,但在光秃秃的海堤上,碉堡背风的一面还是暖和了许多。突然,从堤脚下的小屋里传出来一声大喊:"离碉堡远一点,车子不能停在那儿。‘’我听到这个声言觉得有些耳熟,顺势我朝那边望了一眼,老杨端着一碗饭从小屋里走出来,原来是老杨呀。老杨与我很熟,他是住在这儿的渔民,平时见到我还会送我一些小鱼小虾,今天怎么一反常态,这么大的嗓门?看到我还在发愣,老杨三步并作两步,快速地走到我眼前,一碗稀饭差一点打翻到我胸前。"这里不能停车,下面有孤魂野鬼。‘’老杨压低了嗓门,凑到我耳前低语。我更茫然了,大白天的,哪儿来的鬼。后来,从老杨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十几年前,这附近的堤脚下住着一对老夫妻,老夫妻还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儿,本来这老夫妻并不是渔民,老家离海边还有一百多里。在老家也许是因为盖房子欠了许多债,听说海边捕鱼钱来得快,老夫妻俩就带了女儿来海边。因为买不起正规的渔船,老夫妻就学着别人,用一些泡沫与木板制作了一个简易的木筏,他俩每天就带着女儿乘着木筏出海捕鱼。俗话说得好,海上无风三尺浪。有一天傍晚天近黑的时候,老夫妻俩与女儿从海上回来时突遇大风,木筏本来就不结实,一下子就被风浪打烂了,落水前,老夫妻俩把船上一个大塑料壶塞给女儿,因为大塑料壶浮力大,能够在落水后把女儿救下,不料,这反而要了女儿的命。老杨向我解释了其中原因,原来塑料壶表面太光滑,在水里根本就抓不住。老夫妻落水后抓住了木筏被打烂后漂在水面的木板,被随后赶来的其他渔民救上岸来,女儿却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老夫妻在岸边等待寻觅了几天几夜,附近的渔民也在海上寻觅了几天,那么大的海,一个人影儿,上哪里去找!老夫妻俩号啕大哭一场,告别了伤心之地,回老家了。又过了几天,姑娘的尸体才被风浪吹到海边,此时老夫妻俩又不在,怎么办呢?只好向边防派出所报警,民警来了,又辗转通知了老夫妻俩所在的村,村里的老夫妻俩已瘫软在地上,已没有气力再回来看女儿最后一眼。众亲戚一商量,委托死者的一个堂哥来处理后事,堂哥匆匆地赶到现场后,也颇为难。把姑娘的尸首运回村里安葬吧,一是村里人大都迷信,把一个未出门的姑娘安葬在村旁,村里人觉得晦气,再一个也会让老夫妻俩更加痛不欲生。一狠心,堂哥决定把姑娘就安葬在海堤的土坡上,那个时代,物质条件也一般,老夫妻俩家里又穷,堂哥就匆匆地把姑娘用席子一卷,草草地安葬了,事情发展到这儿还没完,没过一个月,盐场在这海堤坡上施工铺管道,一下子又把尸首挖出来了,把开挖掘机的小伙子吓得够呛。周围的人一商量,又把坡上的尸首迁葬到高处,即现在我停车的碉堡旁,说是"孤魂野鬼‘’一点也不为过。也许当时众人都疏忽了,没有留下坟头,也许十几年过去了,当时的坟头被雨水冲刷平了,才使我今天站在坟上……


一阵秋风吹来,我身上仿佛起了无数的鸡皮疙瘩,我脚下的泥土里仿佛有一个人在大喊着:"疼!‘’我急匆匆地把电瓶车推到一旁,望着刚才停车的地方发呆。老杨反而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关系的,不知者无罪‘’,说完,老杨端着喝了一半的稀饭碗扬长而去,留下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没回过神来的我……


于是,每年的清明节前后,我都会在骑车路过那两个碉堡时,停下车来,站在刚长出一两棵小草的黄土旁,在心底默默地念叨几句,然后再面对着望不到尽头的黄海发一阵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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