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KTV里灯光绚烂,人声嘈杂,桌上有十几个空酒瓶,爆米花和瓜子壳散落一地,醉酒的人在高歌、在欢笑、在吵闹,祥子坐在沙发的角落,灯光避开了他,他在一个人的黑暗里安静地出神。
祥子没有喝酒,也没有唱歌,他的身体和思想都不在此刻狂欢的热闹里,他真的太疲惫了。
包间里都是大学同学,这是他们约好的十年同学会。班长打电话通知祥子时,他委婉地表达了谢意并表示不能到场,班长不依不饶“外地的同学都来了,你一留在北京的不来可就太不够意思了啊!”
大学时,班上很多同学都曾帮过他,他一直记在心里。和妻子商量好照顾儿子的事,祥子还是决定和同学们聚一聚。
大家都变了样,祥子也变了,同学们都在打趣他
“祥哥你这风采可不比当年,十年不见,你咋沧桑了二十岁,北京不好混吧!”
北京不好混?生活何曾饶过我……祥子在角落里一遍遍地想着,回忆起自己打拼的这些年,他从不敢松懈,为了儿时那个简单的理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
他用尽了全力,和生活做斗争,可命运却一次又一次的和他开玩笑,即便如此,他仍旧咬牙撑着,不感到累,不感到苦,因为心里装了爱的人。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房间里有人点唱了潘越云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听到这句歌词的祥子,胸口仿佛被人开了一枪,他从黑暗中回过神来,泪水不知何时滑落满面。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唱歌的人还在继续,祥子有点激动,颤抖着身子啜泣起来,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出,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终究换做一场嚎啕大哭。
先是他身边的人楞住了,最后整个包间都安静了,大家望向祥子,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哭泣得悲伤又无助,黑暗笼着他,痛哭的祥子,好像不属于这个欢乐的世界。
—2—
祥子出生在河南农村,从小就没了母亲,家徒四壁的老房子中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东西,连一张照片也没有,他也不向任何人询问母亲的事,这是家里人都不愿揭开的伤疤,他知道,母亲是生他时难产死的。
母亲用生命换了他的生命,可他连梦里都不曾有过母亲的样子。
祥子的父亲是老实木讷的农民,终日忙于农活,农闲的时候会外出打工,他的话不多,和祥子的交流更少。他埋头挣钱,让祥子读书,他把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祥子身上。
祥子很争气,他拼命学习,为了生他的母亲,为了让父亲过上好生活,他强忍着生活的困苦和寂寞,独自挣扎着向前进。
他为未来勾画了一个美好的蓝图,他要买一处小房子,不用担心刮风会吹走屋顶,不用烦恼下雨时一地泥泞,娶个贤惠的妻子,生个可爱的孩子,把父亲接到小房子里享福。
为了这个美丽愿景,祥子一直很努力,刻苦学习、承担家里的家务、帮着父亲做农活,他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干劲,他走的每一步,都是通向小房子的路。
苦心人天不负,祥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北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里那天,祥子的父亲领着他去到母亲的坟前。
“让你妈也高兴高兴。”
那是第一次,父亲笑着提起母亲,也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祥子上大学后,父亲放了地里的农活,全年在外地打工。
一次意外,父亲从十几层的楼房脚手架上跌落,和母亲一样,没和祥子告别,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祥子从学校回到农村,和家里的亲戚们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从收到消息到处理完所有事情,祥子没有哭。
他很难过,却没有泪水。这个独自把他养大、少言寡语的男人,走时也是这样安静。只剩祥子一人了,心底的悲凉让他不知如何哭泣。
祥子没有倒下,他仍旧同以往一样努力,他要把父亲的遗像摆在不会漏雨的小房子里。
靠着村里人的支助、大学同学的帮忙以及每年拿的奖学金,祥子顺利完成了学业,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结束了大学生活。
—3—
和祥子一起迈入社会的,还有他的女朋友,给祥子的生活带来希望的人。她知道他的一切,她愿意和祥子一同建造只属于他们的小家园。
他们留在北京打拼,两个人都是肯吃苦,肯卖力气的人。三年,就在北京郊区用攒下的钱和贷款首付了一套小房子。
搬进新房的那天,祥子格外地高兴,幸福之门终于向他敞开了。他把父亲的照片摆在房间里的显眼位置,倒上一杯酒,和妻子说
“让咱爸也高兴高兴。”
妻子指着自己的肚子,一脸幸福的笑容“还有更高兴的事!”
同年,他们迎来了自己的孩子。妻子、孩子,祥子终于有一个像样的家了,他儿时的那个梦想似乎已经开始圆满。
只是,老天爷没有眷顾祥子太久,幸福就离他远去。
儿子一天天长大,幸福却没在这个家开花。儿子很乖,极少吵闹,也极少说话,乖巧得有些异常,五六岁了还不曾叫过爸爸。
祥子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几乎击垮这个好不容易才组建的家——儿子患有自闭症。
这个晴天霹雳首先击倒了祥子的妻子,她抱着儿子,哭得伤心欲绝,儿子没有一点反应,眼睛望向别处,又像哪里都没望。
妻子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她对儿子的沉默无可奈何,又悔恨是自己生下了他。
每天,祥子都要面对崩溃的妻子歇斯底里,沉默的儿子一言不语。
他不能停下工作,又得照顾妻子和儿子,每时每刻都奔波在家、公司、医院的路上。
开导妻子,带儿子去自闭症干预治疗机构,更加拼命地努力赚钱。他想用力抓住,用全力呵护他的家。
一个温暖的家,这是祥子这辈子唯一的心愿。
—4—
父亲去世时,祥子没有哭,知道儿子得了自闭症,祥子也没哭,但在KTV的角落,祥子哭得像个孩子。
他付出了很多,儿子的症状没有一点缓解,他不知接下去的路该如何走,他不知儿子什么时候才会开口说话。
儿子的眼里总是一片空洞,没有光彩,没有感情。那无尽的灰暗吞噬了祥子全部的爱。
歌词是祥子心灵的呼喊和质问,他想知道,父亲、母亲、儿子,他们可曾爱过他。他累了,可他不能倒下。生活太苦了,他拼了命,想得到的爱,却只得到了一次一次的伤害。
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