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是一个屠夫,五大三粗,胡鬚满面。
六岁时父母双亡,靠着吃百家饭长大,十三岁时操起死去老爸的杀猪刀,干起了杀猪的营生,今年已经十六年有余,狭长的杀猪刀也变成了暗红色。
张三长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曲折的小路,怔怔的出神,一坐就是一下午,同年龄的孩子也在村口的小路上追逐打闹着玩耍过,跟着父母拿着农具下田过,然后在村口伸长了脖子望着花轿从远远的曲折小路慢慢变得清晰起来,然后现在轮到他们的小孩在村口打闹起来。
张三却还是一个人,守着两间外墙都已经剥落的老房子,和一条张三十六岁捡的野狗。
张三逢年过节的会很忙,村里村外的乡亲们把捆好了的大肥猪用板车推到张三家门口,然后张三就裹着暗红色的围裙,操着暗红色被遮盖了锋锐的杀猪刀,红刀子进,红刀子出,猪儿连叫声的回声还没落下,张三已经把猪里外都拾掇的干净,在屋边的水井边洗手了,所以村里的小孩都怕张三,村里村外的乡亲都敬张三。
村里的长辈长劝张三,“三儿,是时候找个婆娘了”这个时候张三就会想起他常常做的梦“您老放心吧,俺心里有数”慢慢的也没人劝张三了,张三心里的梦也渐渐的清晰起来。
张三梦见自己是个公子哥,风度翩翩,穿着丝绸做的衣裳,腰间还别了块玉,玉上还有字,站在一片云海之上,云海上还站着好多人,有穿着金甲的武士,有穿着红红的袍子戴着发冠和说书先生说的大官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还有一身素白胡须拖地的奇怪老头。
张三想转过头看个仔细,却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云海深处的一口井,这口井明明在云海的最深处,张三却觉得它好像就在眼前,触手就能摸到,井里弥漫着雾气,好像整片云海都是这口井里溢出来的。
这时张三身后传来钟声。惶惶之音从天际传来,一声一声,撞响在张三的心上,张三瞬即心头一阵剧痛,跪倒在地。
“王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排头站着的白须老头看着跪倒在地的张三,神情却丝毫没有动容。
“回来吧”
张三单手撑着地,却丝毫用不上力气,血从张三的七窍里流出来,滴在云上,散了开来,倏而云层又变得洁白无瑕,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像要挤破胸膛,张三也跟着喊了出来“本王宁可魂魄尽失,也要护她周全”
钟声停了。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叹息声。
随后一切开始碎裂开来,云海,金甲武士,红袍文官,白须老头,像下雨天水滴在张三家的井里,啪,然后和井水融为一体,而云海深处的井却在张三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近,雾气也越来越浓,直到整个梦境变成一片苍白之色。
张三从未和别人说起这个梦,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和村里的乡亲们有什么不同,但真让他说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这一年格外的冷,村头的小路也冷冷清清,连走村访巷的货郎也好久没见了,不到十月的天,已经飘起了雪,也没人找张三杀猪了,门口被板车碾压的胎印也被越积越厚的雪给盖住了。
这天张三从半空的米缸里刚舀了半碗米出来,听到拴在门口的大黑狗狂吠不止,摇了摇头,以为又是哪家的小孩过来捋虎须,探出了半个身子,刚准备呵斥,却看到在院墙的角落里立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蓬头垢面,光着脚踩在雪地里。不知是被一脸煞气的张三吓到了,还是冻的,扑通一声就砸在了雪地里,张三急着拉开门闩,前脚刚踏出门,这时一阵雾气氤氲开来,和着漫天的雪,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直到像梦里一样,整个视野里变得一片苍白。而后张三的视野突然恢复正常,也没多想,先是抬脚把还在狂吠的黑狗踢了进墙角,随后抱起了倒在另一侧的不速之客,也没嫌脏,把这个小乞丐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就匆匆的去村里把张老医师给请了来,张老诊细细的诊过脉后,笑了“没啥,就是饿着了,三儿你从哪弄了个外乡的妮子回来”张三这才得空,眼瞅着这衣衫褴褛的乞丐还真是个妮子,粗鼻子小眼,满手冻疮。“张老,您就别笑话俺了,这不被俺家大黑狗吓得倒在院子里,俺这怕弄出人命来吗”张老也不说话,慢慢的拾掇着手里的药箱,张三递过来的诊金也被张老推了回去“三儿,你是我们村里几个长辈看着大起来的,转眼你也快到而立之年了,是时候成家了”说完拍了拍张三的肩,也没要张三送,自个儿哼着小曲往家里走了,张三望着慢慢走远的张老,隐约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三成亲了,第二年的春天,和捡回来的小乞丐。小乞丐说自己是云城人,叫何凤,家里落了难,一路乞讨到这,走累了,也不想走了,非要嫁给她的救命恩人。村里几个长辈也都劝,这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想瞅见张三成家立业,不然到下面也没法和张三爹娘交代。
于是张三成亲了,后来张三也再也没做过那个梦,可张三总会想起那个梦,和那个雪天突然而来的大雾。
张三不去村口坐着了,娶的婆娘把家里两间破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杀猪的围裙也被洗的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家里的黑狗也被喂得毛都亮了几分,连暗红的杀猪刀都被婆娘在溪边磨的蹭蹭发亮。
乡亲们都说张三娶了个好婆娘,张三觉得也是,整天笑呵呵的,看着忙这忙那怎么也停不下来的婆娘,连村里的孩子偶尔都会来张三家门口偷摘两颗泛苦的青枣,张三也不去想那个梦了,什么老头什么王爷,这辈子有个这么好的婆娘,里里外外都不用自己,忙时杀杀猪,闲时逗逗狗,这还有啥好想的。
春去秋来。村民们伴着落日的余晖,结着伙,推着载着满满谷穗的板车,从村口的小路一路谈笑着往里走,老村长站在村口,满是皱纹的脸上有抑不住的笑容“瑞雪兆丰年啊,今年可是个大丰年啊”张三也天天对着推过家门口的板车傻乐呵“婆娘,今年收成这么好,过节杀猪的人肯定特别多”何凤附和着,连院里的大黑狗都应景的吠了几声。
这天和往常一样,要说唯一不同的,就是下着大雨,炊烟尽了,村民也不让自己的孩子出去玩了,把一个个污泥满面的孩子抓了进屋,关上了院门,于是整个村子里只听见淋淋漓漓的雨声和偶尔传来的狗吠声。第二天醒来,又是一个艳阳天了吧,村民们都这样想着,早早的入睡了。
可这却终究不是一个往常的夜。几十个身影趁着夜色和大雨摸进了村里,几道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这个小村表面的宁静,“进强盗啦!”张三被惨叫声惊醒,“婆娘,快起来”边喊着边坐了起来,回头一看床上却没有人,来不及多想,光着脚就往堂屋处跑,外面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隐约听到惨叫和狗的呜咽声。“俺刀呢?”这时门被撞了开来,两个穿着灰色短衫的壮汉手拿着明晃晃的刀阴鹜的瞅着张三,也没多言语,抬手就往张三处砍,张三没找见刀,往后一避,随手抄起堂屋里的扫帚,满是胡鬚的脸上也露出了戾气,狠狠的往一个壮汉身上一戳,常年杀猪的气力让竹制的扫帚像刀刃一样,从壮汉的后腰贯穿出来,汩汩的鲜血从壮汉的前胸涌出,眼见是不活了。另一个壮汉见一刀劈空,还折了一个兄弟,警惕的横刀在手,张三一手抓着扫帚,一脚踩着壮汉的尸首,刚准备抽出扫帚,一柄明晃晃狭长的尖刀扎进了张三的心窝,隐约有钟声传来,张三看到了何凤,拿着自己握了十几年的杀猪刀,一脸凶狠的从张三身上拔出,张三还看到了死在门口的大黑狗,还看到了傍晚还和他打招呼的村人,还看到了张老医师,还看到了老村长,还有在他家门口偷枣的小孩,都死了,一个个都死了,张三很难过,也很不解,可是他却也不恨何凤,他感觉自己会飞了,越飞越高,于是他看到了被浓密的乌云遮盖下的村子,还看到了村里一条条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小路,一摞摞被堆起来放在板车上的粮食,看到一间间燃起火光的宅子,像炊烟一样,还看到何凤在一群土匪中颐指气使,雨越下越大了,张三也渐渐什么都看不到了,视野里慢慢的变白慢慢的变白。
张三瞧见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公子哥,钟声又从天际传来,张三毫不犹豫,“我不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痛苦都要坚持,虽然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可坚持肯定是有坚持的原因的吧。张三斩钉截铁“我不悔,我定要护她周全”
远处又传来叹息,只不过这次的叹息声,好像更带着一丝决绝,随后一切又和梦里一样,雾气氤氲,归于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