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个小村庄藏在一座山里

并不是说刻意地去怀念那个小村庄,只是有时候会莫名地想起。那个小村庄不是我的家乡,但是那里有我部分童年时光。关于那里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又缥缈又虚无,犹如从一个梦境的边缘轻轻擦过,看过那么一次花开,听过那么一次雨落。

那个村庄是我外公的家乡,藏在一个小山坳里,那里大概只有十几户人家,根据地形一家一户呈梯形放布,偶尔旁边穿插一户人家。家家户户以石坎相连,我站我的屋后檐,你蹲你家大门前,两人就能轻松对话。我打你家屋檐上方经过,你从我家院子路过也是常有的事。若相邻一家要借个东西,这家一只脚踩在坎石上,就把要借的东西递过去了。

每家屋外面都有一个面积很大的院坝,用来晒玉米,晒稻谷。院坝前面总是要种几棵果树,以李子树和柚子树居多,再去竹林砍一根手臂粗细的竹竿子,一端卡在一个树杈上,就形成晾晒衣服的最佳场所,有时候衣服多,那些树枝桠也要担当起晾晒衣服的重任。

从小村庄一排排地走下去,就是梯形分布的水田了,这些水田终年有地下水灌溉,哪怕是最热的七八月,也不见有田是干的。村庄后方就是从山里开垦出来的土地。前面是稻田,后面是山林和藏在密林深处的黄土地,中间是人家和炊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农家人的恬然安静,相得益彰。

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就这样窝在大山的怀抱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将自己的骨血都揉进了这座大山。走的是林间路,饮的是山间水,大山赋予他们温和的性情,同时又注入一丝倔强和坚韧,人寄天地,犁地打耙,五谷杂粮,一日三餐,世世相袭,那山头绿了黄,黄了绿,山间的杜鹃花红了一轮又一轮,竹林的笋挖了长,长了挖,只有人白了头就再没有黑过。

这里的人静悄悄地生,静悄悄地死,尘是尘,土是土,走路的不耽误过桥的,少有波澜。

曾有一个小村庄藏在一座山里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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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深处大山里面,所以每到赶集的日子就分外兴奋。外公会一大早就单肩挎着一个很有年代感的挎包去集市上摆摊,他的摊位在一个老街巷子里面,那个巷子里有摆镜理发的,卖山里草药的,打油的,酿醋的……有店面的就大敞着店门,没店面的就巷子两道摆,各蹲各的点。那条巷子不是很热闹,再加上摆摊的差不多都是像外公那般岁数的人就更不能吸引赶集凑热闹的年轻人了。

外公是专门给人处理淤血伤口的,把一小块带尖的玻璃渣子用酒精消过毒后,把玻璃尖往淤血地方刺出一个口,再把铁制的管罩上去,使它吸附在伤口处,不一会就有淤血出来堆积在管内。那个管有点像医院用的大号针筒,只是没有下面尖的那部分。吸大概多长时间我不清楚,因为我总是等不起就跑开了,等我逛完回来后坐在那里的伤人早就换了模样。

可能是外公年轻时候做过牛生意的原因,早年的走南闯北,他结识了不少人。现在他摆的小型治疗摊多半都是那些老熟人来光顾,两个半个身子已经埋进土的老人,一个下巴有一撮白胡子,一个腿或背上吸附着“吸血管”,一人手上一杯酒,一个问你家牛怎么样,一个问你家山头收成怎么样,讲到不如意的或者是高兴的地方就小喝一口,他们可不兴干杯那一套,酒到你手上了,喝完这杯是要赶路还是要再来一杯,全凭心情。

待到淤血抽尽,各种工具洗尽、消毒完毕,外公自然是又要再被请喝一杯的,外公本就好酒,再加上好友一劝,嘱咐一下其他摆摊人帮忙照看一下,也就两手一背跟着去了酒坊,一边说着怎么好意思,一边一杯酒下肚。这边酒还未喝尽兴,那边就已经派人来催了,劝酒人也干脆,喝完手里的酒,一声你忙,便没入人群,如泥鳅一般没了踪影。

外公回到摊位一看,又是老相识,便是要拉着喝一杯再干事,嗜酒之人当然是巴不得。也有理智的劝阻外公,又另外许下承诺让外公改天去他家就着花生米喝,这才开始新一轮的除淤,虽没有酒助兴,但也不妨碍聊天的兴致,哪家姑娘已经许人了,哪家小伙子的媳妇受不了山沟沟的苦跑了,哪座山上挖出了个稀奇东西,不知是他们吃的咸盐巴比较多还是怎么的,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事格外有味道。

在山的另一边藏着另外一个小村子。他们每次赶集都要翻过山头才行,他们都知道山的这边有个人除淤手艺了得,以前还是做牛生意的。山里人家,都是靠力气生活的,哪里没有一点淤血淤青,所以外公家时常有人拜访。初次来的手上都会带点东西,来得次数多的就犹如走老相识,笑嘻嘻地说一句大哥、嫂子我又来了,那笑里全是自然朴实的亲切,无半点谄媚。

那个时候又没有个电话可以先提前联系弄个预约,他们总是视家里情况而定,今天得个空今天来,趁热气还没冒上来一大早就出门也行,红薯根种下去再出发也是常有的,翻过山头走累了,进到不认识的人家户去讨口水喝也是可以的。半路遇到个老熟人,不忙的就找块稍平整的石头坐下聊一聊,有事要忙的两人约个时间改天再聊,就匆匆赶路去了。

外公大多时候是在家的,偶尔会出趟远门帮别人看看刚买不久的小牛仔。

外公在家的时候总是要先请来人喝一杯,一边喝一边聊,这杯酒下肚了,才慢悠悠地去拿工具出来。如若外公不在,外婆也会端出一碗酒来,一边致歉一边把酒递上去,若知道来人没有吃晌午饭,外婆必然是要留人吃了晌午饭,另外约个时间才放人家走。

来的人也不完全是来求医的,外公还有一个为人称道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烧得苞谷酒。外公嗜酒,人尽皆知,他烧的苞谷酒是如何的爽快,利辣也是人尽皆知。

每年秋收结束后,外公就会烧几十斤苞谷酒,一般是留给自己每天小酌一口的,过年的时候用来待人接客的,山坳里的人也都知道这点,但是耐不住那份爽利的诱惑,时常有人拿着一个矿泉水瓶来装一瓶苞谷酒,照集市上的价给钱,外公是一点也不推辞,外婆会笑着谦让一下然后再慢吞吞地伸手接钱,再把人送到大门口,那人早在山林里面没了踪影,外婆还是会朝着人离去的方向看个几秒钟,手里的钱被她不停地翻来覆去。

也有不为医不为酒的第三种人。这人多半是外公以前做牛生意的伙伴,现在人老了不做那个几天不着家的累人生意了,但人不管到哪个年纪都是怀旧感性的,尤其是曾经翻山越岭的回忆一点一点地涌上来,在家里是坐不住的,习惯性的拿着一根细长软的赶牛条,佝偻着半个背就溜进了山林,离家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就叫着外公的名字。

这人一来不到天断黑是不会走的。酒自然是不会少的,外婆去灶边炒一些下酒菜便忙自己的去了。那人与外公就着陈年往事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喝到兴起之时,还会唱一段,可惜我从来都没听懂,只是觉得那个喉咙嘶哑,那个调子像是在哭泣,恍惚觉得那人在摇摇欲坠。我理不清他们谈话里面的人和事,听得稀里糊涂,也不愿意接着听下去,叫着家里的黑子狗就钻进了树林。

待到天上的星子一颗一颗地被粘了上去,外公家的晚饭也开动了。在饭桌上还贪恋往事是不符合这座山养出来的性格的,起早贪黑,翻山扩土,为的就是这一瓢饮,一箪食,一方桌,一家人。逗一逗坐在旁边的小孩,耍一耍垂涎欲滴的黑子狗,说一说计划要去把哪一片荒土再开垦出来,这一餐晚饭也就这样轻松愉快地过了。

酒足饭饱,坐烫的板凳始终是别人家的,那满天的星子就是为赶夜路的人服务的,灯芯一挑,该散的始终要散。

外婆会很殷勤地表示要那人别走,留宿在这。那人手一摆,只道怕什么,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要真出个意外,躺哪埋哪,这山头埋的人还少哇。走的时候也不忘记自己带来的赶牛条,双手背在身后就扎进了星子群里。

外公倒是很少留人,若是不放心,必会送人一段路程,看着那人翻下坡,又再返回来。

不止是别人来,外公有时候也会拜访老朋友。左手是刚挖的草药,右手是自己烧得苞谷酒,很神奇的搭配,山坳中的风流尽在那一碗碗酒中,那草药显然只是个陪衬。林深不知处,也不知外公究竟见了多少老友,月升中天的时候,外公才踉踉跄跄地回来,脚下的影子不成章法的东倒西歪,大老远就叫着外婆的名字,家里的黑子狗冲着大门口方向狂叫不止,外公一声呵斥,黑子狗就乖乖的闭了嘴,发出近乎讨好的哼唧声。

一番闹腾过后,山坳里归于平静,独留月亮与山头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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