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2019年1月1日的下午五点。
家对面的写字楼上正上映着一幕牡丹盛开的灯光秀。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上挂满小彩灯。空气里弥漫着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我终于拿到了一枚大卫测孕试纸两道杠的奖章。其实,那是非常浅的一道印记,是一道只有亲爹妈才能看得出来的“意念灰”。
我把测试纸递给正在厨房里忙活的郭先生。郭先生很兴奋,眼里有光。但我们只是轻轻拥抱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就分开了。
我离开厨房,到跑步机上以最慢的速度散散步。他继续在厨房里捣鼓。
就好像是春天的清晨忽然听到窗外来了一只喜鹊,想起身看看,又怕惊动了它,只好眯着眼继续躺着,听着它叽叽喳喳的声音,享受它给这个清晨带来的美好。
几天后,到医院抽血,HCG为669。
接下来的种种,显示出我是一个幸运的孕妇。孕吐反应轻微,能吃能睡,孕检顺利,体重控制得当。
19年的年初,没有疫情。从乍寒还暖的初春走到蝉鸣的盛夏,似乎每个日子,都是有颜色的。
翻了翻那个时候的日记本,看到了这样的记录:
2019年3月31日 晴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了。这几天格外冷,昨天都到了零度,今天最高气温也只有14度,西风2到4级,呼呼吹个不停,简直不像是个春天。虽然很冷,但不影响花儿的绽放。这三周,山桃开了又谢了。玉兰花期稍微长一点,3月中到现在,仍在怒放。接着是樱花和杏花,玉渊潭的樱花人太多,一直没去看,估计也快谢了。植物园那150万株桃花也没有机会去的。还好现在,紫叶李和榆叶梅开的正艳,小区里和家边上的小公园里,数榆叶梅最多,满树枝都是花,有些像碧桃一样,有些又有点像杏花,品种太多,又跟桃花和杏花很像,很多时候,几乎辨认不出来。今天下午去逛念坛公园,看到了丁香花,我原以为是紫薇,长的也有点像,或许是我辨认花草的能力太差。又看到了木瓜花,也很漂亮。
2019年4月7日 晴
这一周,海棠花开的正欢,郁金香也开的很好。清明放假的第一天,我们去了植物园。春天的花儿植物园里几乎全部都有,各种品种的桃花、梅花、樱花、丁香、海棠、郁金香,都开的正欢。随处走走,细细观赏,累了就歇歇脚,渴了就喝口水,跟花儿在一起,心情怎么都是愉悦的。
后来,我总是在想。如果生活中没有发现一些意外。是不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呢。
那个时候,我只管咂摸着岁月的颜色。自认为这些随心所欲、略带慵懒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我曾满怀豪气地跟郭先生宣布:我负责生,你负责养。
他说好。
我说,就算有了宝宝我也要做美美的自己。熬夜喂奶的日子,都是你的。
他说都好都好。
(二)
夏天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觉。被郭先生的电话吵醒了。
他说自己就在小区大门口外两百米,骑自行时摔了一跤,动不了。
我赶过去,看到了他扶着马路边的铁栏杆,哆哆嗦嗦一张苍白的脸。
好友开车给我们送到医院。拍了X光。
医生说,你现在骑自行车上随意摔一万次,可能也摔不到这样的程度。
当即安排住院。第二天上午就打了三颗钉子进去。这种骨折,按照医生最保守的治疗,也得卧床三个月。而我的预产期就在一个多月后。
那天在医院,我的凉鞋带子被他的轮椅挂钩绊到,趔趔趄趄往前冲了七八步,才稳定了下来。我妈在我身后吓出一身汗,还好,我没有倒下去。但这一冲,似乎把之前有条不紊的日子给冲掉了。
36周孕检,胎儿一切正常,体重预估5斤,很理想的体重。
38周孕检,胎儿预估7.8斤。医生看着B超单子,责怪我怎么控制不好体重,两周内胎儿长了快三斤。我很无力地辩解,我真的吃的很少啊。何况我孕前体重96斤,到后期一直稳定在122斤。我的体重没有增,奈何胎儿蹭蹭往上长。
39周,胎儿预估体重已经达到8.3斤。可是我没有任何发动的迹象。
这样如果再持续一周,胎儿就到了快9斤了。我不敢想象,我要生出这么一个巨大儿。
或许,我还是太盲目自信了。以为饮食跟之前一样,胎儿的体重就会跟之前一样平稳增长。哪知道,孕后期,胎儿的增长如此迅速。如果我每天不吃主食,只是蔬菜和水果,或许就好一点。
孕前,我一直偏瘦。是个增肥困难户。孕期,肚子也一直是小小的。我曾认为我一定会生个跟我一样的竹竿形婴儿。可事与愿违。
我是个贪生怕死胆小懦弱之徒。顺产一个巨大儿的恐慌笼罩着我。惶惶不可终日。
胎心有点紊乱,我去急诊,求医生让我住院给我剖宫产。被医生拒绝。
医生说我没有剖宫指标。如果胎儿是头位,产妇没有其他异常症状,就只能继续等。等到40周的当天,如果还没有发动,才可以去住院催产。
我买了个瑜伽球,上下颠。爬楼梯,直到抬不动退。散步,一走两小时。去网上搜各种催产方法,都无济于事。
38周后的每一天,寝食难安,度日如年。每晚,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都会想,会不会明天就有一个黑科技诞生,又或者有一个魔法,对着我的肚子吹一口气,就能将肚子里的胎儿带到人间。
第二天一早,对着镜子,我还是那个肚大如锣的孕妇。
那时暑假已经结束。要开学了,我妈带着小侄儿回了老家。郭先生卧床养伤,经常还需要我照顾。将近7旬的婆婆来了,陪着我去了两趟医院,我还得时时盯着不喜欢带手机的她,怕她丢在医院里,她还找不到回家的路。
如果是顺产,一定会很仓促匆忙,谁送我去医院,谁给我办住院手续?这些琐碎的问题也折磨着我。
郭先生也着急,要不你还是剖腹产吧,这样订好生产的日子,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我说,那你去帮我求求医生啊。
他无话可说了。
婆婆说,放心吧,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后来想想,千百年来,“大家都这么过来的”这句话,对产妇来说是极残忍的。
(三)
一天都不愿意多等的我,在39周又5天的清晨,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好不容易挂上产科孙大夫的特需号。她看了我的最新B超,说,“我给你开个单子,现在就去住院部吧。”
我喜出望外又惊慌不已。喜得是我终于不用熬到后天了。慌的是我孑然一身手足无措。
住院部的护士把我单子收了,催我赶紧让家属来办住院手续。很快,来了一个女医生,穿着藏青色的手术服,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她递给一套产妇服装给我,说,穿好了我们就开始准备引产了。
引产?我一听这个词,又极度恐惧。为什么要引产?
她说,引产催生,再等,胎儿太大就更不好生了。
那个衣服有几个绳子是从后面系上的。我的手颤抖着怎么都系不上。她看到我这样,就过来帮我。
这个温暖的举动忽然让我的意志力崩溃,眼泪瞬间决堤。
她吓了一跳,忙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抽泣了几分钟,情绪稍微平复,就告诉她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太害怕,我早晨一个人来医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生产,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我害怕顺产,我问她可以帮我剖宫产吗。
她搞清楚我哭的原因,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一会儿先检查你的骨盆条件再说”。
我多么希望我骨盆条件不达标,或者那个时候胎儿奇迹般从头位转成了臀位。可是并没有,我被告知不符合剖宫指证,必须顺产,如果顺产时出现意外,他们会及时给我转成剖宫产。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待产房里做胎心监测。深深的无助、绝望,巨大的恐慌彻底向我砸来,我忍不住大声哭,情绪极度不稳,引起胎心监测警报响个不停。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把在场的医生护士都给吓着了,他们赶过来,一个护士轻轻给我搂着,拍着我的肩,让我赶紧平静下来,要不胎儿可能会有危险。我极力忍住不抽泣。可是身体不听使唤,瑟瑟发抖。
也不知道哪个医生还是护士跟我讲,你要实在不想顺产,也可以现在去找家私立医院,我们这儿肯定是没有医生给你剖宫产的,除非你有私人关系。
我没有私人关系,这个时候,也没法出去找私立医院。
我只能选择在这里等着顺产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大哭,帮我释放了大部分压力的原因。被逼的无可奈何之后,我忽然又镇定下来,心情放松了很多。觉得一切都没有那么可怕,毕竟我赶上了无痛分娩呢。
郭先生杵着双拐来了。在住院部外的走廊里候着。这多少给我带来一点安全感。那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折腾那么久,我还没吃午饭。赶紧叫了一个外卖。
吃完后,精神好了很多,我走下床。才发现这是一间很大的待产室,有十个床位,住了八个待产妇。
她们有的已经来了几天,催产没有效果,继续等着。有的也是上午刚来的。看到她们镇定自若的样子,我感觉自己有点好笑。
下午五点。医生给我用药时,发现我已经见红了。很快,阵痛来袭。刚开始大约半小时一次,两个小时候后发展到十多分钟一次。每一次阵痛来临,我就尽量弓起身来,练习深呼吸,一呼一吸之间,任由疼痛划破我的身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那一刻,我奇迹般地变得坚韧起来。没有大喊大叫。我也无法大喊大叫,房间里有八个待产妇,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准备入睡了。我只能强忍。此时,世界万物都像海水般退却,只留下一呼一吸和疼痛的我。
晚上十一点。疼痛变得愈发难以忍受。我心跳加剧。身体被抽干。没法在床上躺着了,我只能出了房间,去走廊里走走。走廊里有栏杆,我扶着栏杆,走走停停。过了很久,一位护士走过来,问了问我的情况,然后让我回到床上,一会儿她就过来给我检查。
我回到床上,迎来我的第二次内检。内检完毕,她宣布我已经开了一指,并问我要不要打无痛。
我问,不用等到开三指是吗?
她说开了一指就能打。只是需要等麻醉大夫。晚上只有一个大夫在值班,现在在急诊那边工作。我还需要等。
开了一指就能打无痛!这是我这几个月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
我还算幸运,麻醉医生很快就来了。我被带到麻醉室,把背弓成虾状。可我背部太敏感,医生一碰,我就条件反射抽搐起来。
医生说你要不配合,就不能打了。否则打错了地方很危险。
我又差点急哭了。我说我要打无痛,我不是故意要动的,我只是控制不住身体。
后来,她只好又喊了一个护士过来,两个人紧紧按着我的背部,才把麻药针头插进了背部。
麻药进去后的约三个小时,真的就是不痛了。
但三小时过后,由于宫缩的力道太大,还是疼痛不止。或许是从开五指起,宫缩的力度大到直接将膀胱中的尿液挤出来,而当开到九指,宫缩的力度就大到将肛门里的粪便挤出。开十指,每一次宫缩,最明显的感受不是痛,而是强烈的大便肿胀感。正式分娩的过程,痛感就转为涨感。
上午8点,医生宣布我开了九指,即将准备待产。
为了储备能量,我匆忙利用宫缩间隙把医院送来的馒头和牛奶吃完。之后是医生给调整胎儿体位,以助顺产。
上午九点半,忍受着剧痛以及大便感,走到了分娩间。
之后的过程,就是利用两三分钟一次的强烈宫缩,拼尽全力。当然不像是电视剧里那样的又哭又叫,只是默默地配合助产士的口令,她喊“使劲!使大劲!”就跟着使劲。她让休息,就休息。这中间,还要吃几块巧克力和功能饮料,来补充体力。
就这样持续到下午一点,我已经无力可使了。使得力量太大,眼球不堪重负,眼睛也变得模糊。我跟医生说,我实在没劲了。
还好,胎心监测一直比较平稳。要不,我就得功亏一篑转为剖宫产了。
过一会,屋里的医生迅速多到七八个。再后来,医生终于让我歇一会,我虽然意识已经不是太清晰了,但能感觉到她似乎给产道边儿打了一针,然后切了一刀。接着告诉我,再最后使一下劲儿吧。于是,我就真的使出了洪荒之力,一个人帮我顶着肚子,一个人帮我顶着大腿,几个人围观使劲。一股暖流涌出,大概是孩子出来了,我没有听到哭声,或许是晕过去了。
等我稍微清醒一点,感觉到下体还在缝合之中。接着有医生告诉我是女儿,一切正常。
我看到有个小人儿戴着小帽,已经在我的怀里使劲嘬奶。
就这样,我成为一名母亲。
我后来想,如果没有无痛,我该怎么办,我想我肯定也会去跳楼的。
阵痛那晚,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为了将胎儿排出体外,我分明感到体内就像是一个大型工地现场。首先是使用锤子来凿,凿两个小时,才将宫口凿开一厘米。接着是用电锯,锯五个小时,将宫颈口给锯开到七厘米。最后的三厘米,电锯也不管用了。只能启用重型碾压机,碾压到十厘米后,终于可以分娩了。但这种碾压力度还不能停止。我还得借着这股碾压力度将近四个小时才产出婴儿。
这个过程,疼痛等级不断攀升,由轻到重,由缓到急,再到暴风骤雨似的袭击,持续十余小时。
我曾经试着将这个过程讲给不费吹灰之力就荣升为宝爸的郭先生听,他不以为然,觉得我太夸张了。他的话,曾让我郁闷不已。我一度埋怨他那晚不在现场,留我一个人在医院孤军奋战,没有任何心里支援和依靠,才会那样的恐慌和焦虑。可是即便他在场又如何,分娩的疼痛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分娩这件事,注定是孤独的。就像是一座孤岛,外面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到里面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仅男人无法理解,就连女人之间,或者母亲与母亲之间,都互不理解。
譬如还未分娩过的我,看到类似上面的记录,或许嗤之以鼻,认为自己会更幸运更强大,毕竟小红书里有那么多超快十分钟顺产的帖子。又譬如,做母亲很多年后,当我再想起分娩这件事,或许也会像我婆婆那样说,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不过是女人都要过的一关。
但我仍然愿意比较详细地记录这些事,给自己做一个纪念,也给那些即将面临分娩又手足无措的后来者一点点借鉴。又似乎毫无可借鉴之处,分娩这件事每个人又不尽相同。
如果疼痛在所难免,不如一开始就做好心理准备,心理的堤坝筑的越高,才能抵抗的住阵痛猛烈来袭的潮水。
怀孕伊始,最令我恐惧的就是分娩这道关。总感觉这是横亘在心上的一座喜马拉雅,一旦越过这座高峰,后面的都会如履平地。
做了母亲7个月后,再回过头来看这个想法,很幼稚。后面的养育过程绝不只是山丘。
分娩,只是翻越了第一座喜马拉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