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共17354字
写于2021.04.26-2021.05.03
二零二一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三点十八分,我的Thesis Defense结束了。来MICA交流的两年就像做梦一样——对我而言,任何可以沉浸在创作里和畅想未来的时候就都是做好梦。现在就是好梦醒来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大段大段说话了,老生常谈的话。趁着现在心潮澎湃先写下来,没说完的,后会有期。
关于画画,关于创作,关于在MICA的这两年,关于更早之前。
一、
我从今年三月份开始一直用红色铅笔画画,起因或许是因为二月发生太不好的事情,心情非常低落,所以需要一些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事。我没有缘由地自发性地这样画,一笔一笔画的时候,联想到很多人说过画画可以舒缓情绪,应该是类似的功能,即“让自己平静下来”。从尺幅和精细程度而言,画这些画让我一个人可以蜷缩在小角落里暂时性地和外界隔绝,不停地重复手腕上的动作。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画,也没有想好这么画有什么意义,但就这样画了。
二、
两年多前,一九年三月份。我对着迫在眉睫的申请MICA交流的事情非常伤心,一直觉得自己垃圾。胡老师课间和我交流,讲去不去的事情,一八年十月份的时候他觉得去MICA是一件好事,但他现在对此有所保留,一方面是我出国一定会面临文化语境的问题,当我脱离了熟悉的创作主题,如何继续深入创作;另一方面是课程的设置,因为华师大和MICA的培养计划差别很大,MICA的强项是绘画专业,那时候我一直在做和杨树浦有关的作品,以后的媒介也想以摄影/空间装置为主,而我之后则需要补不少绘画课的学分。当时我就直接回应他说:“可能我以后绘画会进步很多,但这都没什么用。”
不知不觉我的交流很快就要结束了,很难说如果知道两年里会遇到疫情、一年半都要网课、会有其他种种意外,再来一次我会不会选择一定要2+2,但时光倒流,其实我的命运轨迹也不会改变的。
和朋友讲自己的经历,说起开头难免不好意思,毕竟有点矫情和小气。
最初的原因是十四岁的时候看到月光,不可抑制地想要做些什么。十五岁的时候我想,要在高中毕业前为它写一篇小说,大学毕业之前为它画一本绘本。
除了“为它画画”,后来也的确是喜欢画画,所以想考美术学院,学习绘画专业。虽然也有逃避和偷懒的因素在,比如同样考一所学校,艺术生的文化课可以低很多分。如果我文化课可以考上一所学校,那么通过艺考,我可以考更上一层的学校。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是艺考培训和上补习班,两个月的暑假一共只有七天不上课,在那七天里我每天睡五六个小时,不怎么吃东西,一睁开眼就一整天地趴在电脑前打字,这种一天写十七八个小时的状态其实很享受,写的很慢,但是回忆的时候不断会有新的细节涌现。最后磕磕巴巴,在这七天内、在一六年的八月,写完了《给你一个拥抱》,达成高中前为它写一篇小说的心愿。
高考的时候,因为画画太差,艺考成绩非常低,不要说我的目标了,连底线都没有到。我没有资格去考美术学院,却又幸运地因为文化课成绩不错,踩着录取分数线进了华师大。
我一直觉得进入大学、进入公共艺术专业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的“好梦破碎”,因为“专业”这一词对我而言是很残酷的,每一门都不差可以取得一个不错的总分,但我没有一个突出的优点。周围都是非常努力、有想法、有独立并好的审美的同学,但我一直只是运气好捡漏考上这个大学的人,和旁人相比,我是没有想法的、没有审美的、不努力的。
大一的时候,我专业课一直很差,当我得知了我被分到公共艺术专业的时候非常害怕——我能做什么呢?我有什么想做的吗?我没有想法没有才华学这个以后怎么办啊?诸如此类。第一门专业课便在不停的后悔自责中度过,为了绩点能够3.0,我每天食堂带几个馒头,除了上课以外所有时间都在工作室里画画,那段时间一直在画,后面也应该有享受和自信一点的时候吧。但至今唯一能记得的是一开始非常崩溃,都比大家差这么多了,只能课后花更多时间,每一个没有同学在的晚上我都在哭,也许是那时候第一次深刻地感觉到的“天赋”的匮乏吧,是真的到了对着画纸拿着笔完全不知道怎么画的地步,至今当初的那种“根本无从下手”的恐惧依然历历在目。同时,也只能靠思修毛概这样的公共课让自己的成绩好一点,幸运的是我懂得应付考试,所以成绩也就过得去。
再后来,大一下的摄影课改变了我的人生,其实也只是因为运气好罢了。如果那天拍作业的路上我没有中途下地铁去杨树浦,后面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奇妙,毕竟我目前短小的人生可以分为学摄影前和学摄影后。在这之前我还挺像个文艺青年的,写小说,画画。学摄影后我开始做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并且把这些作为“最重要”的;写文章也再也不会用之前的方式写了。如果没有疫情带来的出行限制,我会继续以摄影和空间装置为主,去接着探索古迹、纪念碑这些话题。
总之,是和画画没有关系的事情。
三、
疫情网课以后浪费了很多时间,当自己无所事事荒废了十四个月也不为过。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没有在创作出可以放进申请研究生作品集的创作,就是在浪费时间,哪怕我在此之外做了再多的尝试也都是浪费时间。所以,没有废寝忘食地研究城市、历史记忆,而去做简单的小项目、去画着开心、去拍日常/旅游照、去写小说、去学做菜等等,都是在偷懒,在不务正业,浪费时间。
而现在我试着摆脱习惯了的“死做”的执念,让自己不要和大二一样急着要立竿见影什么事都要用功利上的成果,不要狭义地认为自己只能做某些事情,更不要将创作当做工具/“为了做而做”。
最近慢慢体会到,无论在做什么事,只要努力地真诚地去做就都不算无意义,比如画画,我画画不好,但我能感觉到不停地画画在让我走得更远。
一九年的感恩节我去芝加哥旅游,和三土见了一面,记得吃饭的时候她说到“但是你还是喜欢画画”,是的,我喜欢画画。
因为喜欢画画所以我参加艺考,即便后来因为画画不好考不上美院、因为画画不好被分配到一个陌生的专业。但就像曲线救国,也是因此,我才有可能更早发现或探索自己在其他地方可能更擅长的,比如人文性,比如摄影,比如空间。
五月三日下午,我刚刚和一位教授交流以前在中国做的作品,提到了我对于中国近代史、历史记忆集体记忆的兴趣,教授觉得我可以去看看做“艺术”以外的人怎么面对和处理这些话题,比方文学。以前在国内上摄影课的时候胡老师也和我说,我要多看摄影作品以外的内容,比如文学和社会学的理论。
因为我的创作并不是以媒介为主,而是通过媒介探索背后的话题,不同的媒介是我四肢的延伸,开启我不同的思考角度。这样来说的话,绘画,摄影,写作,其他我还未尝试的媒介,它们的意义不在于我掌握了多少,而在于让我发掘更多的可能性,走得再远一些。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都只是为了能够让我距离想要追求的事物更加近一些。
四、
对比以前的画,就像两年前我自己预言的那样:“来了MICA以后画画比以前进步了很多,也都是没用的事情。”
画这些“没用”的画时,真心地感到平静,似乎可以一直不停息地做下去。我想,我和画画之间的联系就只是这样:绘画作为自愈的方式。
就像我在MICA第一个学期用油画棒画了两百张小画,如同我当时的想法:“Long long journey, the way to myself”。这是一个personal的作品,这是做给我自己的,没有其他“深刻”、“大”的主题。比起最终的结果我画出了什么,最重要的是选择去绘画的“过程”,是绘画的整个行为在治愈我。
对比我大二在国内创作的和杨树浦有关的《上海下只角》、《家欢》等作品,还有我预先设想我应该继续做的城市变迁、历史记忆、文化遗产——这些在我眼里主题更“高级”“深刻”并且更“值得”更“应该”做的,目前手头的这些画都是表面、浅显、没有内容的。但它们可能才是更真诚的作品,更发自内心的、更像我的作品。
这两年里在画画上做了很多尝试,多是自己没有使用过的技法,却也的确感觉到了自己不太适合绘画,或者更广泛地在艺术上“没有天赋”。导师看我的画时最常用的词汇是“lovely”,其实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时有点失落,似乎也只能到这样的地步了。
不过,我觉得来了美国以后,我大二的创作中一直有的明显的“紧张感”减弱了很多。从某种意义上或许也是一种懒惰的体现吧,哈哈哈。倘若原先有一个计划,老师说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做完,我就会选择死做,不睡觉通宵地做,最后硬是做出一个东西来。也感觉到原来太过“雄心壮志”,同时有什么东西都要急巴巴地告诉观众,你看这个你看那个——急着向别人“炫耀”自己知道或想做这么多。但其实艺术应该是简洁的,是删选素材去创作的过程,原来的方式则是把原素材全部扔给观众了。现在我就会更多地思考哪些内容可以去掉,思考是不是的确需要那么多内容,明显的体现是在去年重新剪辑的《家欢》和《张爷爷》,虽然都才一两分钟只能当个预告片,但我觉得现在做的像样了。
我的导师人特别好,二月份我在因为房子的问题很自闭,整个月都没有好好地去做Thesis,没有实际作品的进展,不知道和导师meeting能聊什么,也只能把手头的不满意的画分享给导师看。导师看了以后也说了很多,末了还说,Yiting你真的画的很好,你看,我正在微笑,哈哈——你能画得很好的,你应该去画更多。
我应该做更多,更多更多。
五、
回到这些以线条为主的小画。
在这之前,先说一下整个想法的诞生和发展吧。
整个是基于我个人的成长经历,在一九年十一月MICA的一门课程中得到了延伸,发展成了现在的《长路漫漫》,主题是和自己的对话。其中会有多个章节,关于亲密关系,关于身体与性别,不良习惯和成瘾。
最早我也记不清了,为了纪念一位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或许是在一九年三月有了构思,大概是一九年的七月正式有了决定。能确定的是一九年的八月我第一次明确地提到了“长路漫漫”,还有一九年的九月二日,那时候我刚到美国开学一周,我重新整理了相关的事件,并在日志里公开地写下了“长路漫漫”。
我想要在MICA的第一个学期就做掉,最初的设想用综合材料的绘画方式,做一个结合影像的定格动画,最后再用空间的形式呈现。当时因为来不及了,只是简单地尝试了一下,一个是《日复一日/Day After Day》,另一个是只有声音和字幕的影像。它们是在一个晚上之内做出来的,或许这就是艺术创作中的“灵光乍现”吧?很难表达我的心情,但我至今依然觉得,这两件很简单的作品,却完全足够了。
我想很久以前我就开始有意识地去收集资料,可那天晚上我在画画的时候,发现图像是那样匮乏。唯有声音还多一些,即便漫长的几十个小时中大多时间是杂音。这也启发了我对于最终声音的想法——那是整个动画的结尾,一段属于我们的相遇时刻,大多时间是一些杂音,在漫长的等待以后,才会有她简单的一两句话,可我们只能听见她在说话,却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来不及仔细听,就又变成一片杂音。
后来又觉得在不需要声音的出场,而只有自然界或者的声音——风声,雨声,脚步声,打火机的打开的声音。
没有人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有一个人愿意鼓励你、支持你,哪怕是无心的可怜或者安慰,对你而言都会像是救命稻草一样。当我们很依赖一个人,会希望能多见到对方,或者在她身边。而大部分的时间——也许永远——我们都只是在路上。
一如Emily看我的描述时在开头写下:Do you want to mention who “she” is?全部看完后她划掉了这句话。
We do not need to know who she is.
之后,我想要继续完成这个结合影像的定格动画,仍旧使用炭笔、色粉和水彩在画布上绘画。在图像的选择上,我的视角集中于风景和物件,很少有人出现。即便有人物的出现,也很少出现具体的脸庞,或者是身体的细节之处(皮肤上的纹路、手中的掌纹),或者是在风景中处于很小的位置。
联系我的过往经验,是我对于“缺席”的喜好,物件和场景代替她成为主角。“我才发现对于她的印象如此模糊,我们之间的联系这么少,我只能通过她去过的地点,来纪念她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可是我并没有可以用来“生”情的风景了。唯有的是在漫长的杂音里,留下一点听不清楚的声音。
整个作品的框架大概就是“追随她的旅程”,重走一遍她曾经走过的路,看她曾经看过的风景,以此试图接近她。
一九年末结束了美国的课程,我回国去拍摄关于古迹的素材,中途在一个小县城停了半天,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地方,但想着她的展览在这里,或许她也会在展览结束后和朋友们附近逛逛,和我见到一样的画面和场所。后来想想这一次一无所获或许也不足为惜,乘兴而来罢了。观众都知道我在追寻“她”,但“她”并不需要出现。
另外一些素材是要去波士顿拍摄,同样的想法:“或许我们都见/去过一样的地点”。就像曾经她有一次无意间提到,说她吃过最好吃的龙虾在加州。她没说具体在哪里,也许我会吃到,但其实我不吃龙虾。原本打算春假去的,结果因为疫情的缘故取消了,一年多了,也没有去成。
现在想想也会觉得是不是天意的“错过”。没有她在的,我一个人的长路漫漫。
一九年五月的时候我有了新的打算,将这段追随之旅扩展成毕设的作品,并命名为《无中生有/Out of Nothing》,故事也和原本不一样,从原先我的私人经验扩写成一个虚构的故事——“我”追随Long的旅程:
Long是一位并不出名的电影导演,活动于九十年代末期。Long出身于中国的一个小镇,长大后考入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Long的影像创作集中于讨论身体与性别的话题,在探索过程中Long认为女性的身体更能达到自己渴求的地步,于是经历了多次手术,成为了一名女性,三年后,在一次海上游泳中,她溺水身亡。
我无意间找到了一本旧书,关于一个展览,其中一件由Long创作的影像作品——虽然只有几张截图——吸引了我。但是我查阅资料,只能零星找到一些她的生平经历和作品的片段。于是,我踏上了追随Long的旅程,通过前往不同的地点——她出身的地方、学习的城市、影像中出现的场所,我幻想着她短暂却精彩的一生。
联系我当时主要项目的关键词,“城市变迁、历史记忆、文化遗产”,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从个体记忆的角度作为一个时代的切入。等于这是一场演练,“追随一个活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变性人青年导演的一生”,训练自己搜集历史资料的能力、结合真实创造虚构故事的能力,对于“地点”与记忆的关系,对于“变性人”的心理状态与社会地位的调研,等等。
在这里,不得不提到年轻艺术家中我最爱的艺术家杨圆圆,一九年三月我看了她的个人展览《大连幻景》,我连着四天都去看。能找到的所有她的作品我都很喜欢,无论是主题、内容还是形式上都影响着我。想到一九年四月在艾可画廊的讲座中,她提到了在做的一个驻地项目,“追随一个女性导演”——现在我才知道是伍锦霞——或许我也是受到了她的启发。
在二零一九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我知道了一些事情,对我很一如当初一样单纯并且真诚地创作有致命的打击——虽然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但我花了十四个月的时间去慢慢接受到现在可能算真的能放下。途中的无数次我都觉得每每触及这一段记忆想要去做些什么就会痛苦不堪,那一种“根本无从下手”的无力感再次来袭,可是心底里却又觉得还是需要做,即便质疑先前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是错误的,却还是认定一定要把它做完。期间,朋友说我做到一半突然就结束了不做了也挺好的,就像我的真情实感一样,戛然而止。
同时我也很感慨,有了想做的事情还是需要立即动身去做,是需要用“再也不可能”的心态去做。若是我执着于一件事,并且坚信我一定要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去完成的话,要趁热,燃烧自己去做掉。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是否还能够有机会继续做下去,即使外界的世界不变,心中的感情和热情也会变,当热情消泯以后,是真的会完全无法做出任何一点的。
作品当中还有很多故事,但我老是光说不做,那等到这一件作品能做完了,再和大家分享吧!
具体说说这些红色线稿。
我用的是红色笔芯的自动铅笔,最开始用它完全是因为朋友回国前留给我的红色铅笔芯,说是用这个打草稿会更干净。但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巧合,设想如果是用黑白来代表过去,似乎就没有红色有趣了。
每一张都只是比巴掌大一点,用红色铅笔只能一根一根地画,我基本功不好,画起来不快。最快的也要一两小时,一般的就到了四五个小时,但也就是巴掌大的图像。
最开始做这个是因为受到疫情的影响,所以我没有拍摄照片和视频来进行创作,而是用手绘。似乎是我没能用最擅长的方式去创作而让这件作品显得牵强,但画着画着,我感受到绘画和照片是完全不一样的,我画了很多自然的景物,画的时候感觉这些草木就在一点一点地生长出来,每一根树枝都不一样,从无到有,一点点出现。还有很多画了身体、手、眼睛,我画那些在身体上的痕迹,一笔一笔,好像是在触摸她的皮肤。
联想起网课前,我在版画课上用photo transfer的技法去印了我拍摄的古迹,当时朋友看了我的进展,说她认为这是一种“讨巧”的方式,我需要思考一下这种很快的“出效果”,或者可以尝试绘画。如果再远一点,是Mr曾经和我说的,聪明的方法有时候会让作品显得轻巧,有一些作品是一定只能用最笨的方式去做的。
对于整个过程我自己还是很困惑,我自己很享受这个创作过程,就目前而言比往前用过的各种绘画方式都感觉到画得更能够沉浸,但似乎并不能算好的作品,也可以说成就是“花了很多时间但出不了效果”的低效率或者无用功。一个是工艺上的廉价,红色的自动铅笔,最普通的白纸,甚至连想起了以前高中课上拿铅笔在考卷的空白处画画的做法,虽然材料不是关键,但是太不好的材料会阻碍创作。另一个,则是我并不确定目前的效果能否让观众体会到和我一样的感受。我倒是蛮喜欢的,即便用尽力气红笔画出来也不够“深”,远看一无所有,但好像是有什么在,拿在手中也要靠近才能看清楚具体的形态,总体上淡淡的,像痕迹一样。
在defense的过程中,嘉宾艺术家提到,很多以记忆为主题的作品是自己的记忆,但我则是在讲别人的记忆。她的这句话令我联想到了《银翼杀手2049》里的仿生人,他的记忆是从另一个人的记忆复制而来的,是别人的记忆构成了对自我的坚持。
我发现自己并不擅长以自身的经历作为题材来创作,杨树浦有关的作品都是基于调研和资料的,像《家欢》是借用了陈思和的文学文本。或许是我的生活和经历太过普通,我也没有能在日常中找寻乐趣发现不同的能力,所以我只能向外去探索、借助他人的故事。我也可以给自己的这种行为更积极广泛的意义,比如与我大二的行为联系起来:探索“被遗忘/误解的群体/区域”,相信这些“别人的故事”是值得被大家看到、被更多人记住的。或者小一点:向外的追随是发现自我的旅程。
导师提到,有一些记忆是清晰的,有一些记忆是褪色的,另外会有一些空白,对应到画上,不同的尺寸大小,不同的细节程度。我想到了我最初的尝试,《日复一日》,在那个作品里每一天都是空白,但我觉得这一片空白已经很满了。从某种意义上,在那件作品里的空白应该是一种面对逝去的往昔的无能为力吧,我以为很重要的事情,明明那么多那么多,一切的细节随着回忆可以越来越多,到最后却什么都无法留住。
创作的瓶颈、打转或者退步,都是正常的。唯一令我懊悔与羞耻的是这两年我不够努力,让问题的出现也晚到了太久。我做的太少了,大家在defense中提到的未来,比如要做成影像,比如建立新的叙事,这些我都是去年就想到过需要有的,也是我最初设想的成品。可是我没有能在今天拿出做好的版本,甚至没有开始。
在国外以后算是一个人生活了,打扫卫生,买菜做饭,疫情下准备回国的事情,在国外预约打疫苗,这些都是与创作“无关”却必须要做的事情,的确会影响精力打断创作。也算是提前体验一下社会人的生活吧,所有的大小事情无关轻重都需要自己去处理解决。而在生活的夹缝中,如何控制对名利的欲望,如何保持对自我的要求,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
算上这学期新画出来的红色线稿,回想最开始期望的影像,绘画部分会采用三种模式:彩色油画棒、红色线稿和布面上的炭笔,分别对应我幻想的Long的过去、作为锚点的照片、现实中实际遇见的景象。对于手头的这些红色线稿,我觉得可以营造类似于“旧照片”的感觉吧。它们是具象的有形的,又不完全清晰/完整,如同时间流逝的痕迹和磨损。油画棒是幻想中她绚烂的时刻,而布面炭笔的画,是我跟随她的足迹去到的地方都没有她在了,就是主体的缺席。
说来可笑,我感觉现在手上的作品才到了“搜集了一定的素材、可以尝试创作了”的地步,也就是说Thesis都结束了,我还没有开始。
虽然如此,还是希望我能继续探索下去,希望有一天可以把这件作品做出来,并且展览出来,希望有一天她能在美术馆的空间中实地地看到这个作品。相信那个时候,我早就走完了这一场旅程,在心底和她告别,但也想要告诉她,我能够做出这么多美好的事,都是因为曾经与你的相遇。
像《千年女优》的故事一样,一生都在追逐,一生都在追逐的路上,一生都追逐不到。重要的是这一条漫漫长路。我曾经为“她”做了很多,现在,我为我自己做一个献给她的。
六、
三月中旬,导师给我们分享以前Drawing课上大家的作品,同学说很喜欢里面的一组画,想了解更多,导师说我当然可以把她的名字告诉你,但她毕业以后没有继续做艺术,所以你可能不太能找到她的作品。
七、
在作品名字还是《长路漫漫》的时候,我不由得把它拿来和先前的杨树浦相关作品对比,觉得它显得太过单薄肤浅。
二零二零年里,我的朋友说感觉到很多时候我是在害怕什么,畏缩着一直逃避去创作,担心做的东西会做砸,担心做不出比以前更能获得称赞和成就感的作品。
我的朋友说,我还是放不下自己,放不下过去。我觉得我本来应该是那么厉害的水平,放不下这个想法,其实没有什么“本来应该”,我自己也清楚,当初大二的所有作品有多么大的偶然性。其实并不是现在的自己有多垃圾,现在的自己是正常的水平,只是大二时候的我一直在超出正常的水准,当初天时地利人和,纯属意外。可我想的是,二十岁的我可以做出《下只角》,可以做出《家欢》,我往后应该做出更“厉害”的作品。之前的自己太执着了,所有的困惑都围绕着这个执念。
这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朋友让我想一想大二是怎么做的,那时候就算有着各种外在因素,至少在做的时候也只是想着作品本身。
后来的我因为没有放下过去,总觉得自己那么厉害了,就失去了当初那样的方式——花大量的看似无用的时间去体验,去想,去走,去找资料。换言之,就是在用“聪明”的方法去做了,而不愿意从头开始、不愿意再从做“最无效、最累最苦”的事情开始。
状态最好的是两次,第一次是一八年五月,第一次发现杨树浦,不知道能做到哪里去,却是充满干劲不停地往那边拍、不停地拍、不停地走,回到学校就借相关的书、历史图册、摄影集看;第二次是一九年九月至十二月,在MICA的第一个学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不停地画。这两段时间都不算出作品,但这样不停地做是必要的开始,先多了再谈整理和思考。
另一点还是,想得过多但不去实践。大二的时候也间或性地不停有新想法,其实都很模糊,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但是我都去做了,其中有很多烂得要死的过程,不过后来做着做着就慢慢不烂了。大二期间老师曾多次和我强调我的缺点是“做的太多了”,“我要停下来想一想”,前提是我真的做了很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整理和思考现有的材料。
还有关于和过去的关系。
我曾在希望去美国的时候想,我要与过去道别(画个句号),迎接美丽新世界。来美国的第一学期,Nico看了我的创作说,我已经有了一段创作的经验,抛弃过去重新开始或许不是好的选择;小胡觉得丢掉过去绝对不好,他在更早之前认为我已经找到自己创作的道路和方向了。我很长时间里困惑于“找到我的路”和“停留在舒适区”之间,我可能感觉到摄影和空间装置更适合我,在主题上也一直做类似的事情,看起来更有体系和脉络,可是如果一直做的都是这样子,是不是就是没有改变,始终让自己停留在更擅长的地方而不够挑战自己。
我现在想想,觉得“不要抛弃过去”,只是要在未来中吸取原先经历作为一种经验,比如原先的杨树浦有可以继续做下去的意义,无论是视觉形式还是内容主题,都值得更深入一层。但这并不是依赖于过去止步不前,或者像“没东西做了就继续做这个吧”一样地消耗它。我想起一八年十一月,Mr看完我的《下只角》有问我,上海有若干弄堂/拆迁区域,除了杨树浦有想做其他的地方吗。我的答案是有,但我需要保持敏感的是,如果我用一样的方法形成套路去拍摄一个类似的区域,如果没有深度上的思考只有广度的拓展,那是远远不足够的。
所以,当时在思路上我也有自己的思考,我将杨树浦拓展开来概括一些词语:城市变迁,历史记忆,文化遗产;主体消失/缺席;空间中的叙事……每一个关键词都值得我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深入探索下去。
我的设想都是可行的方案,只是做成一件事情是需要放弃很多再付出很多的。
现在,我要做好再也不会出现机遇的准备,唯一能做的是脚踏实地地去做事情。
想起朋友说的“做艺术要破执”,破执的关键在于专注,执着是一种假的专注。把注意力从“创作‘伟大’的作品”转移到手头具体的事情上,把事情本身做好。像以前做数学考卷,只想着把题做出来,不想着要考多少分。然后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也有可能是因为原先我是借用他人的故事,是向外探索一个更丰富的话题,而这一次我的主要对象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经历还不够丰富,所以它还不够。那么,继续做这个看起来单薄的作品,有什么用呢?
“它能让你成为自己的支柱。”
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Long long journey, the way to my self.
那对于这些画——或许也对于所有的创作——他人的建议也只是他人的,关键是,我自己觉得足够了吗。
八、
这学期另外一节studio是补学分的Studio Drawing:Color,这门课上下来比我以为的困难很多,于是我在课后找老师Taha进行了几次单独的交流。
其实想想我当时的问题蛮搞笑的,我和他说我觉得自己画的好烂,因为我只能照着事物本来的颜色去画,红苹果最后还是红苹果。当时老师很疑惑,问我为什么不能把红苹果画成红色。
我觉得我在绘画的时候,还是没有自由感,不够放松。朋友认为,因为我经历过国内美术高考的人,我接受的训练始终是在影响和束缚我的。
在参加艺考培训之前,我其实在A老师那里学过很久的画画,先学色彩,再学速写,最后是素描,A老师对我们的要求是要精细、要逼真。印象里我在色彩上花了很大的功夫,一直在调色。后来因为艺考去了B老师那里,B老师在教我应试的过程中一直很头疼,特别是色彩。B老师告诉我,不是照片上什么颜色我就要照着画一模一样的颜色,他认为一味地模仿照片的颜色不是正确的色彩画法,而我在这种错误的方式上花了太多力气以至于根深蒂固难以改正,倘若我从没受过原先的训练或者面对这种训练不怎么认真,反而能够更好地改正。
其实还是老问题,自我的缺失,我自己太没有主见了,当我听到一种声音,第一反应是去接受并照着做,而不是质疑或者思考。毕竟如果目标和方向是错误的,越努力就会越烂。另外也不够努力,比如素描的能力(排线?哈哈)、造型的能力,这些其实努力去练习就能提升了。
我觉得我在MICA上的200级别的drawing课,比如画人体的Life drawing和现在的Studio Drawing:Color的课,有点像艺考的安排,但MICA的课程更自由。前者让我想起练习速写时画的手、脚、人,只不过以前画穿衣服的,现在画不穿衣服的;后者则让我想起了在高考色彩中的经历,“不是你看到什么颜色就要画成什么颜色”,Taha上课分享艺术家作品的时候也提到我们对于色彩的感受,蓝色的天空不是单一的蓝色,而可以蕴藏千万种色彩。
寒假回国和大家见面的时候,他说觉得MICA的课不好,很多绘画课上教的东西不知道还停留在什么时候。我认为这只是因为中国和美国的教育体系不同,MICA有必修的传统绘画课,是因为国外没有艺考,我们在艺考时学的一些绘画基础,国外就放到大学教。我自己是觉得,美术专业在大学里学画人体、画素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虽然有一些限定,但画成什么样子其实都可以,没有限制,只要认真去画就好。
我也给Taha看了我对于记忆的尝试,他同样也提到了尺寸,有些可以比我现在的巴掌大更小,有些可以比人更大,独立成为一个空间,邀请观众穿行其中。并提到了绘画在空间中不只是作为“图像”,也可以作为“物件”,让我思考一下在不同表面绘画。其实这就又回到了我大二时建立空间的方式,只是元素由照片变成了绘画。
对于红色的线稿,他谈及了自己对于图像的喜好,一些画面更多的关于结构和场景,一些画面更多表达了感受,有些图像远看不知道是什么,但走近仔细看可以看到很多细节,这是他认为的一种“神秘感”。
我在画的时候想要的一直是“痕迹”,像交错的树枝,像毛细血管。我觉得在画这些的时候,我欠缺的不是想法,而是技术上的能力,如何创造出我感受到的“痕迹”,并能让观众也一同感受到,我现在还画不出来。摄影或者其他也是类似的问题,我的作品在形式上还是没有能够表达我的想法。
九、
我在大一的时候了解到艺术家Anselm Kiefer,至今他依然是我最喜欢的艺术家,没有之一。他的作品能够让我从心底里平静下来,是我对于“伟大”能找到的具体形象,同时他讨论的主题也多是和国家、民族、历史这些很宏大的话题连接在一起。
一九年的五月,在华师大。有一次我和老师交流我拍摄的视频素材,我忘了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对我说这样的话。在我打开电脑之前,他说,你认真听我讲。
他说,很多人做的都是视觉效果很好的,对于这个年龄段的人而言很正常,而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去做那些,你一直试图去做那些很有内容的,很深入地去做,这是我一直很欣赏你的一点,所以我希望你要相信自己——不是,你并不是不够自信。还是希望你不要太焦虑。
去年Phaan也和我说,我会羡慕周围同龄人,这个年纪就很有名气或者有很多参展经历,但我要知道自己的路,把目光放到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也不要太追求短期的成品、不要像机器人一样生产艺术作品。
说来说去就是我的“自我”缺失啦,哈哈。我真的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很清楚对于自己而言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才是真正值得付出去做的。但我始终不够坚定,眼红于他人的成功,渴望他人的关注。所有对名利的欲望让我不断地偏离正轨。
外界对于艺术的评价和定论太多了,每一种选择都有未来,我只需要走好自己的路,除此之外其实都和我没有多少关系。艺术没有主题好坏高低贵贱之分,而我始终坚持认为那些讨论“严肃”“宏大”主题的艺术创作就是比其他的更有力量,太多艺术家抱有完全相反的看法,但如果这就是我坚持认为的,如同Kiefer说的“Art is difficult,it is not entertainment.”,那我就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并走下去,也要知道选择这么走下去需要抵抗的诱惑和将来会遇到多少困境。
他有一本书,叫做《艺术在没落中升起》,我太喜欢这个书名了。摘抄一下豆瓣上的内容简介:
我们生活的时代充斥着各种关于“终结”的言说,“艺术的终结”更是无处无时不在被宣扬着。在基弗看来,艺术家乃是“一个持续的没落者。他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始终只能围着酒罐转,当他要接近酒罐时,他就像恩培多克勒那样掉进去了”。艺术面临危险,但几未没落,艺术在没落中升起。这是一个积极高调的书名。本书借助这个书名,希望在这个终结感、没落感日益增强的时代里,让我们仍然对艺术、对哲学、对生活,抱有一种向上的期待和希望。
十、
最后一学期,一开学就碰到了“飞来横祸”,联系上这两年之前的美好畅想被疫情打断,朋友说我太惨了。但一路上都遇到了很好的老师,遇到了很好的课。这学期换了毕设的导师以后,能感觉到自己在往前走,即使非常缓慢。
我也有在努力想办法,让所有课上的内容尽量接近自己现在或未来想做的事情——从我过往的作品中找到可以延伸的关键点,并结合到课程的作业中。
比如补学分的必修课,在Contemporary Drawing的几个命题作业中都想办法将主题贴到自己的长期探索中,以此为自己的项目做基础和尝试;Studio Drawing我选择了Color,希望深入发展他人指出的“不错的色感”,并且研究颜色搭配,好扩展到未来摄影和设计中的配色;Art matter上选到了city/empire这个主题,论文也一直研究Kiefer的作品。
选修则必须去选择“有用”的课程,所以在有限的课程内我放弃了非常想尝试的ceramic和fiber,而选择了Black&White Film和Digital Print的课程,胶片摄影的课,一是借机会认识老师Kottie,二是可以学习从未接触过的暗房的基本操作方式,打算之后自己在暗房做更多实验;版画的课,是想将照片作为“图像”,探索印刷以后的不同效果和肌理。
疫情带来出行的不便和没有专业的工作室让我探索的可能性大打折扣,我告诫自己不要找借口,不能因为不出门就不去做。上学期的课程我提前浏览了老师们的个人作品,选择最欣赏的老师的课,即便当下做不了什么,也希望日后还能有交流作品的机会;也选上了Visual Culture&Holocaust的课程,看了不少相关的电影纪录片,扩展自己对很多话题的研究,比如集体记忆、纪念碑、缺席,比如面对这样严肃的主题,艺术家们是如何创作的。
这学期,经历了上学期创作不出能看的作品的情况,我根据Alex的建议“如果觉得当下不能拍照,去学理论知识”,转向选修了三门文化课:Race, Space and Place,关于城市的一门课,虽然研究对象主要是美国、巴尔的摩,但我可以用类似的思路去看待和探索中国的城市,继续我对“城市变迁”的探索;Realty, Illusion, Moving Image,在我想要做的《无中生有》里,L是一位电影导演,我想深入地了解电影的发展,想将电影史中的经典片段作为创作素材的一部分,想探索真实与幻象的交错之处,也想着课后有机会,可以和老师交流一下我自己做的影像;Problems in Contemporary Arts,系统性地重头学习一下当代艺术的脉络和发展,多和老师课后交流我自己的探索与实践。
……
很久之前Nadia和我说,你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其实只要都如我期待的,我一开始就努力去追,最后都能算不错。只可惜现在的我不是最好的我,如果我从来不怠惰,我应该比现在走得远很多。感觉最近才找到了自己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就已经结束了。
去年夏天看罗翔老师的刑法课,里面的一个例子我看着非常感动。一个学生考研考上了,法考也考上了,但是本科读完了发现自己的毕业证是假的,所以一切作废。他通过一年半自考,获得了本科学历,然后重新法考,考研,最后考上了。
想到以前听说过的事,我们中考语文作文都是提前写好改好,考试的时候根据合适的套用进去。我们的一个学霸学姐,在一模考试中她的作文被人抄袭(她所在的补习班上老师会把写的好的作文复印给同学看),直接从A档作文降为E档,因为这缺失的二十多分,她与上海市四大名校的推荐生资格失之交臂。她把准备了一年的作文全部删光,全部重写,最后靠自己的能力通过中考进入了上海中学。
“自暴自弃是一种选择方式,另一种选择方式就是振作。打牌的时候即便是最烂的牌也不能弃权,也得把它们打完。有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再差的牌居然也可以赢,而一手好牌以为会赢,反而输掉了。”
“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东西很少,我们经常会羡慕别人的剧本,但是没有谁的剧本是值得羡慕的,我们只能把我们的剧本演好。如果我们的一生中遭遇了挫折,那这就是我们的剧本。一种选择是弃演,一种选择是把自己的剧本演好。”
十一、
关于空间的一些感受。
在华师大的宿舍、刚来MICA时住的学校宿舍,都比后来在外面租房子的空间小很多,但以前从来不觉得住的地方小,或许是因为原来宿舍只是睡觉的一席之地,也在桌子上做作业看书画画,但活动的空间则是无限的外界,可以不停地往外走;同时创作的地方有学校的教室和工作室,那些更适合学习的地方。疫情以后,所有的活动空间被局限在家中,我无法抗拒温馨舒适的区域,于是变得懒散。
我去年在困惑,如果我创作的内容都是和中国有关,那为什么要选择出国留学(脱离中国的环境)。其实目的还是一种眼界的扩展,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中国文化吧。从书本中阅读的外国和整个人浸润在国外文化中去体会,是不一样的。
这里也联想到疫情以后对于空间的讨论,从实际空间到虚拟空间,我还是不喜欢虚拟空间,所以对于线上展览和看艺术品还是提不起兴趣,只有这种看展调研的方式做起来真的令人自闭。印象更深刻的都是实地看过的作品,拍摄难免会遗漏实际观看中察觉到的很多展品细节。再好的拍照方式也无法还原展览空间的感受,况且作品再怎么平在空间中也是物件,图像中的内容再怎么多样在屏幕上也只是图像,不可能还原千分之一。
他国的文化没有义务让我感到有归属感或者很舒服。在体会了国外的文化后,喜欢国外的环境留下,或者选择回到本国的文化,都无关对错的,这时候做出的选择会比之前更加坚定。虽然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但能够更坚定自己从哪里来。这样的意思吧。
另外一点其实我有注意到,不要把创作局限在中国,在特定的文化之上,还有可以属于人类本质的内容。
“世界很大,多出去看看。”
多去外面看看,可以成长得更快。
来到美国这么久,对美国最大的印象还是刚刚下飞机时候感受到的“开阔”。上学期和这学期朋友带着我去了周边的公园,这些公园里很少有人的活动,草木自由生长,有一次一群鹿从我身边跑过去。通常会是很大一片,间或有不小的小树林,看上去一下子走不完。去年秋天在仙纳度,夜晚一片漆黑,只有月亮寂寂。登上开阔的地带看着底下和远处的山峦,整个人想要大声尖叫来表达内心的狂喜和冲动,感受到了自然界的伟大与力量。
所以,生活环境也真的会很影响一个人。
当然,我对于空间给人的体验还是指实际的在场的空间,直接将身体置于其中得到的感受是最有力的。虚拟空间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帮助,要真的能有也全是被苦逼地逼出来的,我坚持这么想。
想到了智识上的开拓。
高中时的语文课。两周一次的剪报作业逼迫我去阅读,高中三年每天都在读文汇报,“没用”的剪报摘抄贴满了一整本。每周年级里会印发给大家阅读的来自报刊杂志的篇目,还有阅读分析中出现过的文章(阅读分析里很多文章写的很好),都是在拓展我狭隘的视野。大一大二会坚持读公众号的新闻推送,让自己接触一些与日常生活没有直接关联的事件;大二那么忙着准备作品集的时候也坚持至少要看《南方周末》和《新京报书评周刊》。反而结束了申请就怠惰了,没有继续看了,所以现在一直感觉到精神和思想的贫瘠,创作也很难深入。
还有语文老师,高中时候的我也不够自律不够不认真,但当初课上会拓展出太多知识,那些被载入史册的经典或者名字——虽然在课堂时间很有限——以具象的概括和分析输入给我,推进着我“往外看”。我一直有不好的习惯,浮于表面,很多作品和名字我都知道,但是并没有去阅读过,还是要多看伟大的作品,并且阅读作品本身吧。所以很庆幸当时博学的老师,即便是以梗概的方式向我们介绍,也是在进一步了解。
高中也是我在文学作品上阅读质量最高的时候吧。近乎把图书馆有关迟子建的书都看完了,《没有夏天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看了白先勇的《孽子》,阿城和寻根文学,沈从文,汪曾祺。由此我又继续向外了解了一些作家,格非、路内、阎连科、野夫……
高一的时候写过一篇小说叫做《祝福》,(现在WXYZ计划中的《祝福》也是根据此扩展开来的)。课下与老师交流,老师表扬我的语言很漂亮,同时内在又有一种深沉与阔大,可能是和选材有关系吧。老师向我推荐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他们的创作就是致力于从中国传统的精神文化中汲取精神力量的来源,重新寻获丢失已久的文化认同与尊严,代表作家有阿城、韩少功、贾平凹等,可以阅读,看看这样一个主题如何可以处理得更深沉、博大一点,赋予作品精神文化的意味。”
所以联系过去来看自己的一些创作,虽然媒介在转变,但本质上即是不断地接近我想要去往的地方。
对于我自身而言,在这些严肃/深沉的主题面前,那些自我细碎的情绪别扭都显得微不足道,每一次都会让我感觉到日常纠结的许多事物是没有任何价值的,而它才是值得去做的。很难去做,这个年纪的我也不可能有能力去做些什么,但我知道是因为在试图去探索,让我找到自己,也是让自己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寻获自己的根吧。
“您要学习和阅读。您该读些严肃的书。其余的一切就由生活去解决吧。”(陀思妥耶夫斯基)
联系初中,那时候也应该勇敢一点、对自己的能力定位得清楚一些,脑子想得讨巧一点,就可以成功地通过推优黄浦区的格致中学甚至大同中学。如果当时能去,也能更早地“出去看看”。即便回头想想不会有太大变化(最简单的就是就算我进了更好的高中也考不上比华师大好的大学啦,学习会受到再多外界影响关键还是靠自己嘛),但如果当时就离开熟悉的杨浦区的教育环境,或许可以更早地开阔眼界吧。
去往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环境之,自然是会感到困惑的,然后会不断地想,这些思考的过程和结果经常会是不愉快的,但这些不适甚至痛苦,是会促进我们成长的,就算现在没有前进,未来也会有顿悟的时刻吧。
十二、
关于时间的一些感受。
最重要的就是花时间。想做好任何事,想走过任何坎,去花时间。
花时间,不是一天连续不断的二十四小时,不是一段时间内不吃不喝赶东西的每天十几个小时。是外在的时间,一年,两年,三年,十年……每天几个个小时,再短一点,几分钟,日积月累。
对于历史和记忆的感受,也多少和时间的痕迹有关。像以前在杨树浦路,今天和明天或许一样,后天也不变,但会有一天就变了。随着时间往前,房子有一天被拆掉,住着的人们有一天走搬走了,拆了一半的区域可能留在那里,暂时停止,没有人动它,杂草就慢慢长出来,覆盖住它。另外一些地方新房子不断地建起来,建立新的活动。
放不下的感情,过不去的坎,承受不了的伤痛,不停地向外界求助却还是没有办法走出来。似乎是某一天,突然就放下了,过去了,没有任何征兆的结束。
“我回想起我人生中很多沮丧都是太急切地想要一个结果了,想要在当下就被镀上一层金泽,被肯定、被勉励,然后意气风发地往前走。但确切地说,这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是这样子的,它要你等,要你锲而不舍,好像不被搓磨一样地一直做下去。我们更多地是在沉寂和无人问津里做成一些事情的。”(微博:leftchenn)
“年轻人,你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余世存《时间之书》)
“问题:怎样做才能不浪费时间?答案:在时间的漫长中体验时间。方式:在牙医的候诊室里,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度过几天;在自己的阳台上度过周日的下午;听别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作报告;选择最长的路程和最不方便的铁路线旅行,当然还必须站着旅行;去剧院的售票窗口前排队却买不到票,等等。”(加缪)
我以前很少会关注到天气和季节的变化,由于这学期要用学校工作室,我每周都去测covid,每周都走同一段路,路过一样的地点,同一片花草一直在变。周一周二是晴天,好像是一夜之间开的花,满枝丫。周三多云,周四下了一场雨,周五它们就全部没有了,树枝上零散地挂着一些,但大部分都落在地上,再过几天,地上的痕迹也没有了,新的绿芽冒出来。一转眼就夏天了。
朋友问我,每次去小超市都是这条路,但怎么我每次路上都在拍照。今天看到的和昨天并不一样,昨天的阳光更好,昨天拉上的窗帘今天是敞开的……观看风景的乐趣在于每时每刻的风景都不一样。
疫情以后,觉得每一次出门都是难得的机会,手机里有很多照片,大多数都是不好的图片,感觉拍照的时候有一点发展成了“图像匮乏”的时代了。我对于摄影最多的认识依然在于“记下”,就好像我们从永恒的时间中偷取一些什么,定格下来,保存下来。
十三、
又想起了一九年三月,在上海,老师和我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我二十岁。
他说,不要觉得最后没有成功就对不起别人,你就像一棵树一样,如果你自己长得不够坚韧,这才是你需要对不起的事情。
我用更具体的话来重复,我不应该为没有创造出具体的作品而羞愧,应该为不够真诚和努力而羞愧。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写过的论文,呼吸过的空气,看到的景色,哪怕是每天做的饭、阳台外的日出、椅子上的光、一次次路过学校看到的同一片花花草草,都可以内化为我的精神食粮。我唯一必须要做的只是好好活着,做有意义的事。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做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活。”
十四、
末尾,我也给自己留言。
往后的日子,最重要的还是“不要怕”,不要怕吃苦,不要怕失败,不要怕孤独,要勇敢地坚持自我、面对困难。
勇敢,并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