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考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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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被考虑的力量

  奎格琳很快返回华盛顿,她是以度假的名义去的火奴鲁鲁岛,除了晒黑的皮肤,她的自由散漫也是出了名的。
   可白宫里有一个人刚好与她相反,他绝不肯让将来的历史书说他甘当一个悠闲自在,无所事事而听任事情自流的总统。打一开始他就决心控制和主宰各种事情,好让将来的历史书传颂他所做的好事。他总喜欢夸大事实,高的说得更高,低的说得更低。他好大喜功,不搞小的挑战,他一心要留名青史,也许想在拉什莫尔山占一个位置,但某些了解他的人认为,他还嫌拉什莫尔山不过瘾,威斯敏斯特教堂才是他向往的地方,因为他想扬名于整个西方历史,他嘱咐他的演讲稿写作班子细读所有关于邱吉尔的材料,以便使他的讲话稿有邱吉尔的气派。
   一切伟大的事情吸引着他。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历史。在他看过,自己的每一件东西都具有历史意义,必须给予适当的尊重。在总统的喷气式座机上,他常常一面同记者谈话,一面在纸上乱涂,有时他离席去同别的人谈话,看到某个记者跑去捡那张他乱涂过的纸片时,他会立即走过去把它夺回来而毫不觉得有失身份。这样,就不会有未经认可的约翰逊历史文物流落在外了。
   他对功名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他总喜欢听他的手下这样说:“是,可以办得到,我们就去办。”这些事包括削减预算,修筑水坝,通过法案、写演讲稿等等。
   除此之外,便是忠诚了,他是惯于苛求的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同样,他要求别人最重要的品质是绝对的忠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忠诚,也不是像杜勒斯所要求的那种一般的忠诚,最重要的首先是对他林登•约翰逊个人的忠诚。这样一来,约翰逊就成为忠诚不忠诚的裁判人了。他总是能知道谁对他不忠诚,在华盛顿,谁的情报网也没有他的灵通。他还喜欢把什么东西都说成是他的:他的人,他的班子,他的小家伙们,他的轰炸机。一个年轻的空军下士指着一架总统专用的直升飞机说:“总统先生,这是您的直升机。”约翰逊当然这样回答:“这些全都是我的直升飞机,我的孩子。”
   他喜欢在他的德克萨斯农场骑马,紧邻着他的农场的是埃贾农场,农场主是一个名叫帕勒姆的老人。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牧场主住宅的窗户上悬挂着金星,这是颁给阵亡美军官兵家属的一种荣誉标志。他下了马,走了过去。  
   门廊下帕勒姆老人戴着帽子坐在摇椅上,膝上放着一本《圣经》。他身体前屈,探着头看是谁过来了,好像多接近一英寸,他就能把前方的来者对上焦点,他看上去很衰老,很虚弱。他一只手扶住了油漆剥落的栏杆柱子,把《圣经》合上,但留一个指头在里面标记着位置。
   “是你吗?桑得鲁,我的乖孩子。”
   “我是林登•约翰逊。”他走上台阶,摘下帽子与老人家握手,老人的眼睛已经褪成暗淡的浅蓝色。他握着约翰逊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谢谢您能来看我,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约翰逊拉过一把藤底的旧椅子坐下,他把帽子放在膝上,他看着草场和远山,然后回看着老人。
  “我想您知道桑得鲁的消息。”老人说。
  “不,先生,我没有什么他的消息。”
  “他在越南前线被打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太难过了。”
  “他们告诉我,他的心脏中了一枪,马上就死了。可我一直怀疑,他们在对我撒谎,我能感觉到,他死得有多惨,我能听到他死时的惨叫声,夜里我感觉到他的恐惧,他还很年轻,还没有成家,他不该死得那么早。”
   他们默默地坐着,一阵微风吹过原野,从门廊角的檐下垂吊下来的一盆石刁柏草轻轻摇动着,它的影子也同步在门廊地板上晃动,缓慢,无规则,也无定位。
  “您还好吗?”约翰逊问他。
  “哦,我还好,今年秋天我会去做一个白内障手术,这样,我可以看得清楚些了。”
   “是啊!先生。”
   “按理说我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桑得鲁不在了,没有谁可以来帮我打理这个农场了。也许不久后,这农场就要易主了。”
  “我希望您健康长寿。”
  “那我可消受不起。”
  他合上了《圣经》,朝后仰着。“雨朝这边来了。”他说。
  “是吗?”
  “是的。”
  “您能闻到味儿?”
  “是的,先生,我一直喜欢那味儿。”
 他们静坐了一会儿,约翰逊问他:您现在还能闻到吗?”
  “是的,已经很近了。”
   没等他说完,大雨滴就落了下来,大雨加电闪雷鸣,到处都是一片闪亮,看不见哪是闪电,眼前的世界白得像棉花阵似的。
   “时间会帮助您忘记这伤痛的。”约翰逊对老人说。
   “不,我可不这么想,我可不想把桑德鲁从我心底抹去,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最后的居所了。” 
  然后他把脸转向檐廊外,朝向无边的雨雾之中,约翰逊料想着他便是凭着微弱的感光而辨知一天内的时段,凭着旷野的声音,凭着夜间的寒冷,清晨的湿气,凭着鸟的鸣叫,凭着照在他脸上的第一丝光线来辨知时间和季节。
   雨停了,野花迫不急待地在盛开,约翰逊向帕勒姆老人道别。
  “上帝保佑你。”
  “上帝保佑你。”
   阳光很快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帕勒姆老人的房屋没有围墙。
  约翰逊牵着马走出了很远,又回头看了那儿一眼,酒红色的外墙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褪去了颜色,但依然保持着维多利亚式的风格,可以充当英国殖民时期的电影场景。他之前对这位邻居所知甚少,现在一些说不清楚的情感充满了他的胸臆。他跨上马背,又用右手拉起缰绳,向帕勒姆老人致意。
  可帕勒姆什么都看不见,他躺在躺椅上——孤独、苍老、笨拙甚至只是一个符号,椅子在轻轻地晃动,也许最后,谁也无法见着真正的上帝,但却可以像他那样学会倾听。
   四处都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这味道林登•约翰逊是熟悉的。
   世上永远有一些记忆会悄悄暗淡,有一些人的面容和声音会渐渐模糊,尽管时间能够治愈失去亲人的痛苦,但这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慢的过程,才能将这些曾被深爱过的死者从心底抹去,“和他们说话,唤他们的名字,一定要这样做,千万别让这些痛苦死去,因为痛苦每每也是一种甜蜜的纪念。”他策马飞奔而去,仿佛像是在挣脱某些束缚和一些试图围上来的力量。
   他心乱如麻,仿佛一个趔趄就会从马上摔下来。
   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约翰逊,你在想什么?”
   “明天继续骑马。”他是这样回答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他动身的时候,天还是灰白的,晨霭还在树间飘荡着,他早早出骑,想看看这一天能给他带来什么,不到一小时,他就骑到了东缘的大峭壁,在这里,他看到一轮红日像一个沸腾的大玻璃球,膨胀着,升华着,高昂着头挺出在德克萨斯大平原上,把世界一下子拉出了黑暗。
  在这儿有一种错觉,会让自己感觉像在创世之初。
 “嗨,我这是在哪?”然后山谷就传来一声声的问话,“在哪——在哪?”中午他又骑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平原上生机盎然,脚下的草地是他见过的最繁盛的,这里还有可爱的野燕麦和格兰马草。骑到下午,他看见在极远的南边有一道细细的青翠的柏树围起来的屏障和大牧场的一道道细细的白墙,白墙在暑热中闪着光,远看宛如浮在地平线上的一艘大船,那么遥远和神秘,约翰逊定神仔细看了看,那艘白船闪烁几下便在热浪中消失了,然后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甚至悬浮空中,当他再次定神去看时,它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傍晚,在长长的暮光中,他下马步行,以便让马透气凉快一下,他向树丛走去,渐渐黑下来的平原在他四周沉了下去,显出了蓝色的凉意,被他抛却的山影退在远远的后方,在夜空中黑黢黢,显得高深莫测。
  天色晚了,但前方的树仍然透出一些天光,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庄园,还有紧邻着的帕勒姆老人的住处。
  他很快看到了帕勒姆老人赶着两头牛回家,牛甩动着松弛的脖颈,迈着碎步,走进了微亮的黄昏里,帕勒姆老人走得很慢。这次他没有向老人打招呼,为了躲避,约翰逊总统停了下来,他又坐上了悠闲地吃草的马背上,卷着烟,欣赏着无边的夜色,想着:“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自己做了多么有意义的事。”
  管家让仆人为约翰逊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几个开胃菜,一道传统的土耳其凉菜、酸奶蘸酱,土耳其米饭,新鲜的牡蛎,还有烤肉串——一种很美味的烤羊肉。
  他火速地吃完,好像是为了追赶之前那悠闲的自己。
  “我们邻居的帕勒姆老人,他只一个人吗?”约翰逊问管家。
  “您是说埃贾农场主?他刚领到了抚恤金,他唯一的孩子桑得鲁牺牲了。”
  “越战?”
  “是的,总统先生,桑得鲁死于越战,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管家注视着约翰逊,“只要是战争总会有死亡,我想牺牲是对一个男人最好的奖赏。”
  “胡说八道,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观点?”
  “我没有什么观点,只是认为无法选择生的时候,牺牲便是勇士最好的勋章。”
  “我同意你的观点,但是需要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还有不必要的战争。”
  “是吗?”约翰逊用食指指着管家,就像老师准备责备学生那样:“不要认为不发动战争才是安全的,我们冒了这样大的危险,是为了更久远的安逸。”
  “我知道您会这样说,事实上,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战争是魔鬼,通常一个竭尽全力却最终失败的计划常常把人的生命和国家的命运一分为二——过去和现在。我有这种预感,尽管我一直不想让这思想来挖空我的信仰。”
   “有些问题,思索越多,它们就变得越困扰,越纠结,你越是企图去理解它们,它们就越是要回避你的尝试,最后你不得不发现,所有的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原因是因为你不够勇敢,不敢果断!” 约翰逊变得严肃起来。
  “总统先生,您说的很对,有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战争就开始了,有时候肉体也只是一种象征,虽然它透出了真理,但最终殊途同归,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总在我们的伙伴,我们的敌人那儿看到了自己,上帝造物美妙绝伦又绝妙讽刺。”
  “您好像对我有些成见。”
  “尊敬的总统先生,我只是直抒胸臆,我认为说谎是很不礼貌。”
  “也许你是对的。”约翰逊沉吟片刻,“我怎么才能使你明白呢……我这一生,为各种难题愁闷,为各种目标奋斗,在我前进的日子里,也许我无暇顾及周遭。但是你应该知道,一个国家也好,一个时代也好,充分的和谐并不是波澜不兴,而是表面的波涛汹涌与底层的暗流激荡处于充分和谐的状态,可见与不可见,互相制约,达成默契。所以战争不是挑衅,更不是无事造孽,而是一条通向宇宙初元乐土的道路。”
   约翰逊总统的声音中气十足,但谦和有加,这让他的话语又多了一份内在的力量。“好吧,好吧,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他听见了屋外陡然起风的声响,也听见了心脏血液流动中回荡的语音,在寂静的夜晚,这些都成了天籁,这声音是宇宙的官方语言。 
  “最好时不时去关照一下帕勒姆老人。”
  “是的,不久前他的几匹马在夜间被偷了,他举着他的手杖在牧场上大声喊叫着,‘你们这些人对我根本一无所知。’”
  “后来呢?”
  “后来他沉默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什么了,总有人喜欢欺侮这些弱不禁风的人。这事总让人难过,他好像是被黑暗差来的某个役使,到我们中间来刺探什么。一个瞎子所带来的语言总会有一些未被考虑到的力量。”
  管家对约翰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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