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珍藏的财富

电梯打开，一位头戴软帽，口捂大口罩的女士走到我的身边，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刹那间的错愕之后，我反应过来，这不是我儿时的霞姑姑么？在医院的电梯里这样的打扮，什么病可想而知，但保持平静，装做漫不经心着问：“姑姑，你到哪里去？”“我到八楼”声音温柔平和，一如儿时的模样……

霞姑姑是我的邻居，家庭特别富裕。她有一姐一弟，她是脾气最温和的。据母亲说，是她把我哄大的，一有空就找我玩，小时候不吃饭或者哭闹，母亲就大喊：“霞来，霞来了……”我就会安静等待。但这都是母亲的转述。我只记得她家有一张狗皮，大家都会争着坐狗皮，唯独我不敢做，对那毛哄哄的感觉特别抵触。大家都笑了，唯独她细声慢语对我说：“别怕，地上硬，这个软，它已经死了。”但我终究还是不敢碰触。还有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就是我会一天跟着霞姑姑去上学、放学。在她面前我从不会哭闹，也不打扰她的学习，只是安静地看她上课。有一天她竟然把一个盛满各式各样铅笔的铅笔盒让我带回家！这在那个年代简直就是奢侈品，因为母亲见了督促我赶紧送回去，生怕折断了任何一根笔，但霞姑姑只是轻轻一笑：“怕啥，没事。”

再后来的就没了记忆，她也许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上初中，也许是早早招工，再后来就结了婚，结婚的对象是一位老师，而且家境一般般。我曾经很迷惑，按照她家的条件不应该是这样的，原来因他父亲失去要职的原因，原先的亲事成为泡影，姊妹两个便被另做了打算。

等到我毕业工作后，我们竟然慢慢靠近住在大杂院里。日子都很平淡，但她总是带着既往的微笑，温和的语调，安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做工，下地，伺候公公，养育孩子。从未听她抱怨过，也从未听她讲述她家曾经的辉煌，好像以前她从未有过一样。如果她不是我的霞姑姑，也绝不会和那个曾经的富家二小姐相联系。

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她的女儿成了我的学生，看到她，从心底里就感到亲切，小心地呵护她，即使犯了错也不忍心责备。当年她的母亲也许就是这样呵护我的吧。女儿长得极像她，一笑起来的表情和声音，总会让我有一种时空错落的感觉。

  后来学校搬迁了，小院的人也渐渐散了，她的音讯也就时断时续。

  有一次回娘家听说霞姑姑的母亲病终，但霞姑姑没有出现在她母亲的葬礼上，乡亲们猜测一定有事，但都不知道什么事不能给母亲送丧。

今天的偶遇也许就是上天给我的一个补偿的机会吧，买了一点礼品找到她的病床。她正在输液，对我的出现很是惊喜。我们就随便拉着家常，她的女儿我的学生的近况，我儿子的大小，言语中透着惊讶，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又问我的年龄，又是一番惊讶，是呀，当年的那个跟屁虫已经年过四十了！

  我俩默契地都不谈她的母亲，只是谈她活着的父亲。当年她的父亲在外工作是身居要职，还是肥差的那种。他脾气极好，喜欢养花，能把迎春花养成一墙的黄瀑，能把木芙蓉养成满园绚烂，能把菊花养成颔首低胸。这在那个以物质为主的时代这简直就是小资情调！但霞姑姑的父亲总会剪下许多花枝站在我们放学的必经之地，大把大把地送给我们，我们都会抱着花儿一边飞跑一边高呼着回家，找个瓶子插起来，黯淡素净的屋子便有了色彩与灵光。花儿只是我们小女孩的惊喜，大人们和男孩子们对她家的期盼莫过于年初二下午的送家堂放鞭炮了。那才是一年来的重头戏，她家的鞭炮是整个村东头的盛宴。等到大家的鞭炮稀稀拉拉结束后，霞姑姑的父亲带领家族人员隆重上场，他们开始拆封，悬挂，点燃……人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或评判或叹息或惊讶。她家的鞭炮式样多，品种多，数量多，人员多，战线也长，即使天气见黑而且寒风凛冽，也丝毫动摇不了人们看完最后一缕青烟的消逝。只有他家的鞭炮结束后，才标志着新年的结束，才满足了所有人对年的期待。

一年又一年后，霞姑姑的奶奶去世了。没了老母亲，家也就没了牵挂。霞姑姑的父母搬到了城里，老宅让一个本家住着。于是所有的送花节目结束了，年初二的下午也就没了企盼，她家的传奇也就随着时光一点点消失在人们的话语中。落叶归根，霞姑姑的父亲回老家了，但与这个村子隔绝得太久，无论是老人还是同龄人，他们之间没有了共同的语言……

我与霞姑姑的交谈打断了，是护士来做心脏检查。尽管故意看向别处，还是瞥到了她平坦的胸，我知道是乳腺癌。对她的病我只口不提，不是怕她，而是怕自己不争气的眼泪会冲走我们此时的宁静。心平气和地诉说要比滂沱涕泗的眼泪更令人欣慰。沉默也许更抵人心。

我终究坐不下去了，找借口匆匆离去，一走进楼梯就控制不住了……

与母亲说起这次相遇，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她小时候可是哄了你了。”我也知道，她是真心真意地哄我的。

霞姑姑的老宅是村里第一家黑砖红瓦的房子，曾是村里人们茶后饭余的谈资与梦想，此时它已经落伍；故乡的山比以前矮了许多，似乎几脚就可到达山顶；故乡的水塘小了许多，似乎一脚就可迈过。但这些不起眼的一切都成了美好的回忆，都串联起许多逝去的光景。美好的风景从不在眼里，都深深刻在内心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陪伴着你直至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