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风洞
“三肿三消,直上云霄,一——,二——,三——,四——,一二三——,四!”队员们喊着口号又一次上了平台。平台训练是跳伞地面动作训练的重要组成部分,目的是增强腿部力量,固定着陆姿势,提高跳伞稳定性。由于这一训练简单——就只有一个动作——跳;粗暴——每跳一次都震得头皮发麻,膝盖发软,浑身的骨头“咔咔”作响,因此“三肿三消”这一说法毫不夸张,这绝对是空降兵老前辈们从自己膝盖的伤痛中总结出的箴言。
在空降兵部队待过的人都知道,跳伞是每个人的必修课,从军长、政委到炊事员、卫生员,只要是空降兵就必须要跳伞,因为空降兵的一切行动都是在跳伞着陆之后进行的,正如《空降兵战歌》里唱的——“战歌如雷,马达怒吼,英勇的空降兵飞向敌后。”可以说,空降兵天生就是被包围的。
而空军猎人里面,绝大多数都来自这只空降兵部队。
“新兵怕离机,老兵怕着陆。”这句话是阿牛刚刚毕业分配到空降兵部队时他的连长告诉他的,他一直记着,并且到了猎人学校也一直没忘。阿牛一次又一次地从平台上跳下,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着陆。地上的沙坑被他砸的深深地陷到地里,并且还在继续加深。他总是这样,做一件事,只做一件事。
“44号,你要在地上钻个窟窿吗?”60号还是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觉得我的动作还是没练好。”阿牛说完,便又一次爬到平台上。
“你帮我个忙呗?”60号问阿牛。
“什么忙?”
“等你钻下去,看看地底下是什么,回来告诉我。”60号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阿牛听到笑声,抬起头擦了把汗,直到这时才注意到猎人B组的队员都在平台下面站着。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表情各异。
阿牛感觉自己又变成一个小丑在平台上进行马戏表演——一个人的表演。他有些紧张了,动作也开始变形。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仍然坚持着跳了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脸部剧烈震颤,他的脑袋被震得嗡嗡响。
“44号,注意缓冲,膝盖微弯,大腿绷紧,不然再过一会儿,你的膝盖会肿起来”,7号边说边给阿牛做了一个示范。
“你这是三肿三消,直接报销啊。”48号揶揄道。
“他报销了,你少一个竞争对手不是挺好吗?”27号对48号说。
“我的竞争对手里从来就没有他!”48号一副不屑的表情。
阿牛听着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又一次爬上了平台。
“44号你就那么喜欢自残吗?上次从绳子上跳下来摔的还不够吗?”31号紧皱着眉头冲阿牛吼着。
阿牛抬头看到了边上站着的小鱼,他戴着黑墨镜,一脸严肃的看着这发生的一切,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山谷里的事情,也忘了医院里说的话。
但阿牛没忘。
从他拔下针头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想过回去,他不想让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失望,这是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举着气球当靶子的时候他差点儿就要放弃了这个信念,现在他要坚持住,并且一直坚持下去。
“咚”的一声,阿牛又一次从平台上跳下,脚砸到地上的声音,听着都感觉疼。
“还是不行,腰得再挺直一点。”阿牛嘴里嘀咕着,又一次爬上了平台。
“集合!”小于终于发话了。
队员们迅速在小于面前整齐的列队完毕,像一群刚刚归巢的蜜蜂。
“跳伞是空降兵区别于其他兵种的重要标志,也是空降兵进入战场的主要手段,但是想当一个合格的空军猎人,光会简单的跳伞还远远不够,你们需要在目标点上空几千米被投放,而后自由坠落,进入目标区上空完成开伞,也就是所谓的高跳低开。”
“哇塞,早就听说过高跳低开,今天终于有机会试试了。”27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高跳低开不是什么人都能跳的。”小于说完便转身离开,并且示意队员们跟上他。
他带他们来到了风洞实验室。
风洞曾是进行空气动力学研究的一项辅助设备,主要用来训练宇航员以及进行飞行器实验,现在也被用于特种部队的高跳低开训练。所谓高跳低开是指特种部队执行敌后突击侦查任务时常用的一种MFF军事自由空降方式,为了避开地面雷达核导弹的威胁跳伞人员携带装备从15000英尺到35000英尺高空空域跳出机舱,再下降到接近目标区一定高度后才打开降落伞。其目的是获得最小雷达反射面积与最短暴露时间。
小于合上电闸,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瞬间便塞满了队员们的耳朵。没过多久,一股抢劲的气流席卷了整个风洞实验室。透过铁网,阿牛甚至能感到那股向上奔腾的强大力量。27号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小心翼翼的穿上保护服,拉紧身上的加强绳跳到了风洞里。他一进去,整个人便被吹得七零八落,手和脚被吹的不停挥打,他像是在与空气搏斗,拳打脚踢,张牙舞爪,手舞足蹈,并且不停的碰撞周围的铁网,他撞得很重,铁网也被他撞的发出砰砰的响声。要不是穿着保护服,他估计早已被撞骨折。
小于拉下电闸,发动机的声音逐渐变小,气流也跟着减小,整个风洞就像一头发怒的怪兽,终于平息了怒气。27号失去了支撑,重重的摔下来,他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便被医护员拉了出来。
“还有人要上吗?”小于冲着队员们大吼。此时的小于让阿牛感到陌生,他完全不像上次在医院见到的那个人,现在的他跟其他就教官没什么区别,或许他上次只是可怜自己,或许自己让他想起了过去的往事,仅此而已。
“报告!”7号和31号异口同声的回答一下子打断了阿牛的思绪。
31号先上,他一进风洞便把自己紧紧地收缩起来。他用尽全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四肢都紧紧绷着,死死地贴住身体。他像一块木板,一块漂浮在空中的木板。他紧紧攥着拳头,紧紧咬着牙,紧紧闭着眼,就这样坚持了五分钟。风一停,这块“木板”便垂直地砸到地上,地上恐怕要被砸出个洞。他吃力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风洞。
7号与31号截然不同,他的动作很轻盈,四肢都很放松,轻飘飘的,像是一只风筝在空中轻快地摇曳飞舞着。他的嘴和腮被风吹的乱颤,但他的表情却很放松。透过防风镜可以看到他的眼神中略有笑意。他的两手和两脚都微弯着,头微微上抬,他的五指并拢,手腕左右旋转维持着平衡。风渐渐小了,他轻轻地落在地上,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像趴在地上的一只青蛙。
老周和江海坐在观察室里,透过玻璃看着这一切。
“7号优秀,31号良好,27号不及格。”
老周按照江海的指示在“生死簿”上匆匆记着。
48号和60号也相继完成,他俩的表现中规中矩,应该可以达到合格水平。
接下来轮到阿牛了。他穿上保护服,脑子里一遍一遍的想着动作,队员们在下面看着他,神情各异。
阿牛鼓起勇气,一头猛扎进去,他的表情像是要与这个世界诀别。
一进入风洞,阿牛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胳膊和腿都开始不听使唤,像是被人用绳子捆住使劲摇晃。他想学着31号那样用力把身体绷紧,手和脚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好奇7号是如何做到那么轻松自如的,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脚呢?
他像个弹力球在铁网内东碰西撞,风一停又变成一坨烂泥堆在地上。
烂泥?
烂泥!
唉,他又开始失落,又变成了一堆烂泥,又成了一个笑话。他不敢抬眼看队员们的反应,他能猜到他们的表情,全身剧烈的疼痛让他把自己蜷缩起来,似乎这样可以减轻疼痛。
“报告,我能不能再来一次?”阿牛颤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以及坚定。
是的,坚定。
他不想再当烂泥,也不想当拖油瓶和老鼠屎。
他想跳出恶性循环,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拼命,这是他所知道的唯一途径。
小于点头默许。
阿牛拖着身子,一瘸一拐的上了梯子,又一次狠狠地扎进风洞。
对他来说,那里是个炼狱,他再次回到了那个炼狱。
又是一堆烂泥堆在地上。
还是一堆烂泥。
仍然是一堆烂泥。
再来一次。
再试一次。
再死一次!
铁网似乎得被他的血肉之躯撞出一个窟窿,江海和老周在玻璃后面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风洞成了阿牛一个人的舞台,不过这次他不是演马戏的小丑。队员们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他们似乎想起了什么——山谷?河流?还有那只落水蚂蚁?举着气球的傻子?
“报告,我再来一次……”阿牛的声音已经变得虚弱而沙哑,但仍不失坚定。
或许真的可以勤能补拙,或许天道真的可以酬情。
阿牛在这次跳入封冻之后稳稳地浮在空中,风洞的风速接近50米每秒,噪音超过120分贝,但是阿牛在漂浮起来的一瞬间,突然感受不到风吹脸旁,甚至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队员们可以看到他被风扭曲变形的脸,从他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到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
风停了,阿牛直楞楞地杵在地上,这是他之前刻苦练习的着陆动作,但是他踩的不是沙土,而是坚硬的水泥。
“咚”的一声,听着都疼,但是阿牛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个姿势所带来的疼痛,他仍然笔直的站着,像是从天上掉下的一把匕首直直地插进地里。
“44号,合格。”江海对老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