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悔莫及

这是诺阳和他未婚妻何思瑶的第五个冬季,今年自入冬以来,气温比以往寒冷。初入社会,总会有些不适应,恰巧有些却是致命的。

教室内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画板,学生们手握画笔全神贯注描绘讲台前的水果。紧张的氛围自从诺阳来到班级的那天持续至今。他在教室中来回走动,不时附身指导没有思绪的孩子,个别的学生连基本的轮廓都描摹不出,抓耳挠腮,一气便把画笔摔在木质地板上,颜料溅在周围同学的裤腿,他还得忙着为这些暴躁的学生收拾。琐事缠绕着他的生活,诺阳尽力压制怒火,他知道这始终是他的教育方式偏离正轨导致。

校长趴在窗台观察良久,镜片上泛起白雾,面如土色。

诺阳在大学期间表现优异,昔日激烈的省级美术大赛中迎难而上,突出重围,斩获冠军,在校内的影响力直线上升,导师们一致认为该学生理应得到优秀职位推荐的名额,这件事毫无争议。一路畅通无阻的诺阳心无所忧,在美术领域的造诣日益提升。可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在静安美术学院面试当天并未绽放异彩,反而漏洞百出。首先他没有一套相对完整,思路清晰的教学方案,其次初入社会,不知所谓世俗,说话不知深浅,无意中对面试人屡屡冒犯。最后面试人念在他是大学中极力推荐的实习生,勉强将他留在学院内教授学生,实习期内如若和面试表现相差无几,只能请他离开。 

诺阳无意瞥到玻璃外的校长,不禁内心一颤。校长或许是来看一眼,三分钟后便会离开他的教室去下一间教室查看教学情况。他在校长的心目中想必早已谈不上形象一词,单纯的知道罢了。稚嫩绵羊的伪装始终瞒不过老狐狸,校长挥手示意。

“先生,我想您该拟订一套完整的教学方案给我!”老先生横眉冷对,语中带刺。

年轻人自惭形秽,无言以对,眼球在眼眶中打转,他不敢直视他饱含威严的双眼。

未等诺阳开口,他继续说道:“第二十三天,这是您人生中第一次上岗,我想您在大学期间只顾着钻研学术知识了。我的办公桌右侧堆叠有您一双手厚度的投诉信,自不待言,在您来之前从未出现过诸如此类的情况。”

“这个月您还是如此,那我们只能请您另谋高就。”

说罢,校长叹了口气,背着手左拐下楼。今天的下课铃声敲响,教室里的学生蜂拥窜出,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洋溢着欢喜,是在嘲笑诺阳吗?他也不知道自己被校长劈头盖脸训斥时他们是否目光都聚焦在他落魄的背影。周围的气温骤降,又因学生的热情而升温,但这种喜悦并不属于他。

石灰色天空零零散散落下颗粒状雪花,运气差的雪粒子被截在屋檐上覆盖的红瓦,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教室内满目狼藉,颜料把木地板染得五彩斑斓,画板参差不齐的倒下,诺阳耐心地去打扫“战场”,为下周的课程做准备。

暮晚时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覆盖学校的各个角落,银装素裹的校园寂寥无人,紫灰色夜空闪耀着少许繁星,许是来陪伴诺阳的。教室里灯光昏暗,大致收拾完后,诺阳瘫坐在讲台前,耷拉着头,校长对他的最后通牒历历在目。可是,一瞬间他都抛到脑后了,侧目就看见了何思瑶驻足门边,风雪染白了黑发,她的脸蛋冻得通红,明眸忧郁,双唇干燥泛白,两手交叠腰前,牢牢攥着黑色衣袋,她直勾勾地望着仰在椅子上的诺阳。而他注意得更多的是她身后的雪虐风饕。

“你来这干嘛,我马上就回去了。”诺阳起身,把门关上,本想把自己稀薄的卫衣脱下来给她套上,可显然她不需要,雪白的羽绒服映衬得她肌肤愈发白皙。“你应该在我们温暖的家中等我,而不是来和我遭受寒冷。”

“亲爱的,我买了两张电影票,今晚八点开场,我们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何思瑶眼中乍放光彩,满面柔情。动作轻快地取出衣袋里的黑色呢绒大衣。

诺阳至始至终维持一副苦相,他接过呢绒大衣,随意地披在肩膀。“改天吧,我累了,需要休息。”

诺阳微笑着吻了她的额头,转身提起背包独自离去。何思瑶尊重他的选择,神色黯然,当走到垃圾箱旁边时,把两张废纸扔了进去。他已不止一次婉拒她的邀请。

废弃出租屋锈迹斑斑的铁门没更换过,过道里扩散着异味。推开贴满广告单的防盗门,屋里迎面袭来恶臭,大概是老鼠在他离开以后断粮饿死导致。客厅大灯年久失修,然而卧室里的台灯无损,毕竟当初买来没有频繁使用。诺阳四处翻找,地上扬起浓重的灰尘。大一那年他的指导老师曾给过他的教案。

掉漆的柜子,床板下,书桌上,空荡的房间仿佛只剩下他这一件物品。客厅空荡荡,凉风不倦地拂起白帘。在歇息一段时间后诺阳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还未搜寻的柜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方形类似书本的东西,他猜想应该就是教案。

凝神细视,不过一本蒙上灰尘不能再普通的日记本,他的情绪再次跌入深渊。踌躇片刻,终是好奇心趋势,诺阳满心惆怅地翻开日记本,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皆为空白,显然是全新的。诺阳仰头盯着天花板,回想教案被自己扔到了哪个角落。

白纸上不断涌现出字迹,时而停顿。诺阳意识模糊,不免为之惊讶。在所写内容中,他得知日记那头的人是名高三女生,一方面因为自己的学习担忧,另一方面因为自己暗恋的人而揪心。诺阳仔细阅读她的倾诉,无奈的笑了,在他脑海里,曾经也有一位女孩子这样对他。倏然,本子右下角写完日期,再无反应。

诺阳心里空了,就像小孩子突然失去了心爱的玩具。他在当页少有的空地写下“你好”。十分钟转瞬即逝,他没收到任何回应,他本就不期待。正当他欲合上日记本的前一秒,“hello”映入眼帘,调皮的字体,她应该是个开朗的女孩,诺阳露出浅浅的笑意。

“同学你好,学习上的问题我可以竭力辅导你哦。”诺阳飞快地挥舞着钢笔,这支钢笔是他和何思瑶第一次约会时她赠予的。

“嗯,你是上帝吗?”

沉思片刻。

“不是,但你可以把我当做上帝。”墨迹减淡,钢笔该加墨了,他包里并未预备墨水,好在备用笔挺多,他娴熟地打开背包取出黑色碳水笔。

“那好,亲爱的上帝,让我的爱神丘比特快点到来吧。”她用俏皮的话挑逗着诺阳。

“学习你得刻苦,爱情嘛,你得向穆罕默德学习。”诺阳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

他回复的符号使诺阳不禁会心一笑,大概她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晚诺阳露出久违的笑容,诺阳把他高考时的情形详细的讲述一番,曾经的他是个学习上十分勤勉的人,她提问得多的恰巧也是习题,这名“答案摘抄器”可使她把自己落下的一堆习题无一空缺的填满。即便时隔多年,他学过的知识依然历历在目。

老屋卧室中维余笔摩擦纸的沙沙声响,灯光愈发微弱,移动电源给出即将枯竭的预警。那头没了动静,想必是睡着了。诺阳写下“晚安”,随意整理床铺,熄灯也沉沉睡去。

何思瑶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失眠症放肆地折磨她。很长一段时间,诺阳冷落了她却不自知。

仿若如初滚烫的热水,搁置得久了,难免余温荡然无存。连接他们心灵的线无形中被扯断,她在这无边的黑暗里自忖决定了断。

周六

城市被阴潮的天气侵蚀得光怪陆离,白雾浓厚。诺阳拨开窗帘,惺忪睡眼环望,窗外能见度不超过十米,道路白雪皑皑,更加地难以分辨街道。何思瑶凌晨发的短信在锁屏界面滚动,诺阳暂且放到一边,大步跨进洗手间洗漱,时隔多年,出租屋无人租赁,房里虽遍布灰尘基础设施依旧一应俱全。

两名行人从何思瑶身旁路过,这是她到达这里后遇到的唯一路人。游乐设施多数暂时关闭,旋转木马和扔飞镖等毫无新意的娱乐设施是今天游乐场“幸存”的。暴露的皮肤被凛冽寒风刮得惨白,她直立在游乐场入口右侧,宛如一尊雕塑,期待的眼光常向道路尽头极目远眺。

小屋里的收费老人面部皮肤松弛,眼袋严重下垂,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瞅着冰雕似的小姑娘。红瓦逐渐成了白瓦。

一刹那她感觉到一片漆黑,大脑意识模糊,身子摇摇欲坠。一双温暖的手搂住她,亮白的太阳刺痛了她的双眼,诺阳的面孔填满她的世界。诺阳扶她到老人的收费室里坐下(他没有拒绝)。

“本想着给你惊喜,你却猝不及防地给了我惊吓。”诺阳握着她的手,但愿如此能替她抵御寒冷。

何思瑶麻木的接受他的关怀,今日的诺阳和往日截然不同。在她看来,他此刻的关心,就如冬日的太阳般没有温度。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咽回心里。

“本想让你和我来游乐场放松的。”她生硬地咧开嘴,笑容牵强。

霎时间,诺阳满面春风的脸消失不见,周遭景物极度扭曲,她再次陷入混沌。何思瑶伸出手极力挽留,无论如何挣扎,终究还是消散在眼前。

当何思瑶醒来时,躺在医院病床上,纯白床单被罩,四面墙显得晃眼。窗户在左侧,向下看是车水马龙的步行街,屋檐的风铃悠扬悦耳,清新凉风拨动纷乱的黑发。她对所处环境感到茫然,两眼空洞,蓝白格纹病服迷乱了头脑.

长廊木椅上的游乐场收费老人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她的情况,好在出现异样时及时通知医生。他浑浊的眼神里源源不断的散发出怜悯。此外病房里闃无一人。

周六 夜晚

上午大雪如席,何思瑶想和他同去游乐场。然而暴雪出人意料的疯狂,无法出行。雪停后诺阳匆忙赶回住宅,没找见何思瑶,她肯定是迫不及待的约着小琳出去了。他知道的,她总是这样,只好祝她们愉快了,诺阳难免有些失望,可比起累脚,还是在家里安逸得多。

在之后的下午,诺阳竭思尽虑地编写教案,阅览网上的教案案例,以此借鉴写出校长满意的文件。暴雪仅仅冷静片刻,便又开始肆虐,没有因为他变得平静而缓和。

纸篓尽是揉成团的废纸,他能写一篇教人称赞的美术论文,制作教案他就显得苍白无力,纵然一直大脑空荡,也要写下去,至少能从中获得那么点慰藉——他不是在虚度光阴。

借着微弱的烛光,可以看到日记本浮现出工整的一套模板。诺阳又惊又喜,刹那间他感觉到太阳在心中冉冉升起,只是此刻的喜悦无人分享,幽暗的房间唯独他孤零一人,纵有万千思绪横飞,转瞬即淡化为一抹苦笑。很长一段时间,他生活里的激情湮灭于“石林”,压抑地浑噩度日。日记那头素不相识的人助他解决了燃眉之急,周一他将不再颓丧,他自信满满的把教案交给校长,校长再不能用那种荒唐的理由搪塞、挤兑他。

周一傍晚,完美结束了一天的教学之后诺阳大步迈进校长办公室,面对他那副愁云惨淡的面容从容地递给他教案。落日余辉笼罩的办公室内闷热,校长接过教案随手放置一旁打发他走了,此刻他还忙着诸多琐事,无暇理会诺阳。

简易晚餐过后,他几乎被今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本,诉说课堂上他和学生们有趣的互动、在他指导后学生们可喜的作品,以及傍晚校长对他置之不理的漠然表情,现在他又找回了曾经面对神秘事物的激情,和生活的向往。那头,随着他的喜悦附和几句后便默然不语。

一朝一夕随风而逝,生活节奏快的如疯狂弹奏的自动钢琴,幕后操使人使其越发剧烈。

来年夏天,伴随响亮的蝉鸣,诺阳辞职离开静安美术学院,校长和他所带的学生感到不解,为什么他要抛弃这称心如意的工作,这只是在他们看来。于诺阳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带着满腔热血准备创业,为了将离他而去的人找回来,这一次,不再有冷漠.......

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遗失在角落里纸页褶皱的日记本右下角浮现出若隐若现的三个字:何思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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