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岛屿(章一)

                     

我就要葬身兽口了。记忆里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三人向我径直走来,自称“槐安国人”,言毕,还朝我递来一根香烟。我摆手谢绝,中间的那个瘦高个瘦得像具骷髅,向我投来一个死神般的会飞的微笑。他们划起火柴,潮湿的黑暗中(嘈杂的雨声里),我问他们“槐安国人”是什么文学杂志吗?他们回答说是文学组织,“是海角城最先锋、最具创新性的青年诗歌组织。”三人中那个最不起眼、煤炭一样黑的矮子这样讲。雨幕渐渐变小,那些为那个老编辑送葬的蹩脚诗人和小说家像演员一样急速退场,而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葬礼摄影师,也很快如影随形......

......5月1号,劳动节,下着密雨的午后,独自一人站在大学的门口,身背一堆摄像设备等待雨小,那些电动三轮如野狗在雨中晃荡觅食,从昏暗密林的小径里三两钻出,不知所为。当时下着雨,没什么人。一辆好似瘸了腿、落跑的三轮车晃悠悠地开到了我的面前......客户再次打来电话。那声音,像从冷藏室里传出。“五点前必须到”。一具尸体,准确地讲是一位编辑,他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来南方岛屿上学快一年,但对海角城的文学圈子仍不甚了解,只知道这次死的人生前就职的出版社,曾出版了马来作家林耀华的《幽冥协奏曲》(此书无疑是上品。一听便知,这部小说名字的灵感源于斯特林堡的《鬼魂奏鸣曲》),整场葬礼就像是在鬼魂们烟雾缭绕的舞厅里举办的。

我叫蚁徒登,不是什么徒登子。这么讲吧,我是那被那九位缪斯抛弃的、她们悲哀且忠实的男友之一。这件事在我们本地的文学圈(如果我配跻身其间的话)里是隐而不宣的秘密。我是大陆人,来自南方一个业已没落的港口城市。我知道很多用我家乡方言写作的作家,这很稀少,指的是在这个国家用方言创作好东西;这很多,指的是在我那个地区。我或许可以自称是哪位伟大作家或诗人的同行,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是海角大学摄影系的大一学生。十九岁时,我也曾一度做起诗人梦,但大人们把行动的铁鞭放到了言辞的烈焰上烤灼,然后挥舞这燃烧的凶器鞭打我,迫使我放弃了这个梦想;之后,我就来到了南方岛屿,这座我父亲和阿公阿嬷曾经生活过、挣扎过的岛屿上。

我就要死了。我刚才说了。我现在就缩身在这铁笼的一角,在月光下极度冷静地回忆这些。我对这座海岛最初的印象,零星来自于我尚且在世的阿嬷的只言片语。她与我阿公,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支援建设南方岛屿的第一批知识分子。但是后来她老了,脑子不中用了,开始向我们这些后代吐露一些神神鬼鬼、乱七八糟的事情。算了,我们不妨点起一根时之蜡烛,(反正我要死了.....)照亮一下过去的一些要事;派出我们肩头的奥丁的乌鸦,让它们给我们衔回昨日的记忆......啊,它们回来了,皓月初升......我的记忆是这样的——就在我启程要来海角城的那天中午,我紧紧地握着我阿嬷的双手(那时候,她得了流感,正卧病在床),再三向她保证会替她找到我小叔的衣冠冢。“......他的坟,就埋在一棵大榕树的下面,那里是数不清的红蚂蚁的巢穴,有人还说在那见过老虎,但是没办法,也没关系,我们只有他剩下的衣服,我们连他的尸骨都没找到......”那时候,她就不停地叮嘱我,气若游丝,“所以,找到它。按照时间,他现在也该有四十四岁了。可是没关系,孩子在爹妈这永远是孩子,孩子在爹妈这永远是孩子......”她就这么念念叨叨地个不停,我也只能一个劲地保证说我会去办,最后,直说到她睡着了,我才得以抽出手来。

其实在我小时候,阿嬷就和我说过:那里是苦热之地。

“.......那的本地人都不穿衣服,茹毛饮血,不会种地,偷我们生产队种的甘蔗吃。现在我们管他们叫清族,但其实压根就不是一回事。那些真正的本地人,早就在我们登岛后死的死跑的跑了,你小叔,就是死在了他们的蛊咒里,你可千万不要得罪他们......”

所以,我就到了南方岛屿,开始我的学业和生活。一半出于对大人的怨恨和反叛,一半则是想要冒险。我乘着三轮车一路颠簸地驶向位于山上的陵园。大概是半山腰吧,一个身着白衬衫的中年男人在铁栅门前撑伞等我。我说,我来了,死者为大,要我怎么拍。他就把我领到了一间冷清破旧的挂满白布的房子里,好像要我聆听亡灵的声音......那天下午,葬礼大概是在黄昏结束的,但是西下的夕阳被漫天的阴云所缠绕,雨水从屋檐冲刷而下,门外的石兽在雨中甚显悲凉。那个陵园被竹林围绕,天很热,人们抽着烟,个个西装革履但漫不经心。我在场内绕圈,举着机器。逝者面容祥和仿若在世一般。活人们有的谈生意,有的在聊政治,总而言之没几个在讨论文学。人们三五成群地集中在光线昏暗的柱廊上。就在我放下设备准备休息会儿时,有三个人影朝我径直走来,我之前完全没有在意到这伙人躲藏在哪个角落,在场的人都着正装,唯有他们穿着清凉的短裤和凉鞋。那盏吸引飞蛾的电灯没有照亮他们的面孔,他们开口了,用怪异的海岛口音向我介绍起他们自己。他们是这老编辑的哪个不成器的后辈亲属?我想,这伙人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搞文学的。因为真正搞文学的都是严肃的?我又不免戏谑地想到。

这三个人开始不管不顾地和我攀谈起来。

“槐安国人”,是他们提到的我唯一记得的东西。原因是我的姓氏,我的宗族是这个国家里唯一以“蚁”为姓氏的宗族。而“槐安国”正是神鬼志异里蚂蚁建立的国家。他们大概把我错认是编辑了,他们有关文学的话我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傍晚时分雨小了,晚风涌入柱廊,人已稀散,我随口一提,问他们槐安国人是什么文学杂志吗?黑暗中一个声音回答是海角城最先锋、最具创新性的青年诗歌组织;统治着海角城大大小小的新老书店和咖啡馆。这其中,前者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后者无疑是个诳语。

我必须实话实说(那头野兽又动了,我有预感,它离醒来不久,就要撕破那不可触摸的黑暗向我扑来。我必须竭尽全力,在之后的叙述里摒除杂念与它的存在),那个闷热多雨的午后使我不快。不只是拿到的酬劳不多,还有就是那些宾客的原因:我对文学依旧怀有热忱。这点,我必须承认,因而,我依旧认为我是我故乡的文学圈子的一员,至少是预备役,所以,我对那三人的言语(尤其是那搞笑的口音)一直感到不屑乃至不悦。文学应当是件严肃的事。而实际上,当天下午,没有一个人做到这一点。我擦了擦额头的汗,心想是时候摊牌了。于是我转身对他们讲我不是编辑,只是一个被雇来拍摄葬礼的学摄影的学生。他们比划的手突然停下,我内心感到一阵雀跃,就好像一只鹦鹉通过花言巧语打败了一名口拙的角斗士。天已经彻底黑了,灯光慢慢照亮了他们的脸庞,那是三张黝黑的脸,但是与我想象不同的是,他们露出了一抹离奇的、带有一丝讽刺意味的微笑。就好像我是蠢货,他们不是一样。短暂的沉默,使我找到了机会逃离这个让我晕头转向,不知所为的地方。我抄起设备,连再见也没说就从他们身边走过。

快走到铁栅门时,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回过头,但事实是,除了那三个在柱廊里悬空燃烧的烟头,我面前的黑暗中空无一人。“蚁徒登,加入我们吧。”我听到柱廊方向有人这么喊,“明天我们领你去看个好东西。”在雨中,我感到一片茫然,但是很快地,三轮车如野狗般围着我聚集起来,我迷失的灵魂很快被撕成碎片。


“是的,我很确定,莎士比亚的所有戏剧都是用散文体写的。我高中曾在美国交换了三个月。”

“所以,你的意思是莎士比亚是美国人。”

“你特么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傻子?”

“我看你在把所有人都当猴子耍。莎士比亚与克里斯托弗·马洛一样,用的是无韵诗!无韵诗!”

“你懂英文吗?你英文成绩有我好?”

“好,我不和你争了——那些东西真的只是看起来像散文。”

门开了。一个女生进来。

“蚁徒登,门外有三个人找你。”

“好,我这就来。”

你可能感兴趣的:(*南方岛屿(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