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敲棋子落灯花<1>

扬城三月,桃花初放,遒劲的灰色枝条上的新芽,或深或浅,或半开或全放,姿态万千,引得过往的人在树下痴迷好一阵儿。三月的阳光和风都是那么恰到好处,暖洋洋,醉醺醺,似乎空气中都夹带着那么些桃花的香甜。

三月的扬州城是绝美的,上天在创造这一方水土时似乎格外偏心,让它既具江北的大气,又兼江南的柔情。如果说,冬日里银装素裹的它是深阁里的大家闺秀,那么,褪去雪衣换上春装的它,便是天真爽朗的豆蔻少女了。

扬州城的女儿家,更是美的。喝着运河水长大的女子,都生的俊俏。乌黑的长发,凝脂般的雪肌,纤长的手指,杨柳似的腰身。最动人的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大而明亮,透着灵气,仿佛天地山河,都融进了这双清澈的眸子里。她们扭动腰肢,踏着轻快的步子,娉娉婷婷,袅袅而来。

细看扬州城里的千百株桃树,若要挑出一棵最好的,必属城东严家院中的蟠桃树了。那是严老爷托人从山东运回的树苗,请专人培育,悉心照顾,如今长得粗壮结实,花多妍丽。每到花开时节,院中便漫着淡淡的清香。

这桃树的主人便是严家小姐——叶静娴。她是一个典型的扬州美人,鹅蛋脸,柳叶眉,长而密的睫毛下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樱桃小口,唇红齿白,与粉嫩如桃花的脸蛋儿相互映衬着。她身着桃红色对襟小袄,墨绿细纱百褶裙,腰间系着藏青绸带,足蹬藕色棉布鞋,安静地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一手托腮,一手拈着一枚晶亮的黑色棋子,上下敲击着石桌桌面。她蹙着眉,眯起眼,似乎放空又似乎聚精会神地盯着棋局思考着什么。偶有微风拂过,掠下一片花瓣落在她的发梢或肩上或裙边,宛若徜徉花间的仙子。

她痴痴地坐在桃树下,任凭风儿吹乱她的秀发,听偶来的麻雀在树间叽喳,忽而灵机一动,伸出白皙而细长的手腕,两指夹起或白子或黑子,刚要落下,思索再三又收回手去,细细思索着。只听见棋子与石桌碰撞而出的“嗒嗒”声。

突然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小姐——”将她的思绪猛地从棋局中拉出。她猛抬起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棋子从指缝间滑出,不知滚落在草丛的哪一处。树上鸟雀惊起,四下里飞去,抖落片片花瓣,细雨般簌簌而下。透过这花雨,她看见张妈从回廊拐角现出身来。

张妈不过四五十岁的人,身材却壮实如同男子,再加上一只脚有些跛,跑起来竟有些可笑。她扭着双手,胸脯起起伏伏,双颊发达的咬合肌随着他她的喘息有规律的上下抖动,大大的耳垂上挂着两只银坠子也微微跳动着。

“小姐——”又是一声凄厉的喊叫,她拖着跛脚似乎要扑倒在叶静娴的裙边。叶静娴赶紧迎上前去扶住她,身上的花瓣随裙而落。

“怎么了张妈?”叶静娴稳住满脸惊恐的张妈。

张妈粗着脖子哧哧地喘着气,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握着叶静娴的手腕,眼角泛红道:

“老爷,老爷不行了!”

叶静娴先是一怔,双唇微颤,随即甩下张妈的手,提起裙子便向着长廊另一方疾步而去,害的张妈拖着跛脚跟在后面追赶不迭。

叶静娴绕过长廊,撞门而入,一眼看见了坐在床边泣不成声的母亲。

叶氏一手掩面,一手攥着严世年瘦如枯骨的手,早已哭得脸色潮红,泪水模糊。

“爹,娘。”

叶静娴走上前去,将一只手搭在叶氏肩上,她看了看病床上的严世年,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他微微喘着气,竭力调整自己的气息。看见走来的叶静娴,他努力勾出一抹安慰的微笑,眼神也柔和了不少,满眼都装着慈爱。他朝她歪了歪头,算是应答,又将目光移回叶氏身上,气息若有若无。

“祺儿……好好……照顾他们。”

叶氏哽咽着点点头,呜声更大了。看见叶氏点头,严世年这才闭上眼。

叶玉莲捶着胸脯喊道:

“世年,世年!”

她将头埋在叶静娴身上,双肩抖动着。

叶静娴一手轻轻拍打着叶氏的后背,一手抬起,用手背揩去双颊的泪水。她看了看床榻上安然的父亲,又看了看怀中近乎昏厥的母亲,心里空落落的。

一瞬间,儿时的记忆全部被唤醒。她想起小时候父亲陪她放风筝,在桃树下对弈,教她认字读诗,还有每每受母亲责罚时躲在父亲身后的那份踏实与安心……如今,她再无人可依靠了。

傍晚,在张妈的劝说下,叶氏扒进了几口米便丢下碗筷,又往床边守着去了。叶静娴看着魂不守舍地向门前缓慢移动的母亲,鼻子一酸,转头吩咐张妈道:

“都撤了吧。”

张妈答应着,和几个下人动手收拾起来。叶静娴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他们忙碌,看着碗筷渐少,下人们也四下散去,各自忙活。空荡荡的堂屋里剩她一人。天色愈晚,月色渐起,点起灯却越发显得昏暗寂静。也不知就这样坐了多久,她终于起身,也不感双腿的麻木,就这样走了出去。

“娘?”

她停于门前,用弯起的手指轻轻扣了扣雕花的木门。

“进来吧。”

里面一声轻微的应答。

她推开门,里面很黑,只亮着一盏烛灯。她靠近,看清了烛光下的母亲。不知何时,她的鬓角又添了几根银丝。黄色的光照得她的脸色很柔和。此时的叶氏已不像白天那样悲痛,恐怕是泪水也哭干了吧,面色平静,只依稀看着顺着眼角而下的风干的泪痕。

叶氏换了一身素衣,跪坐在床前。头上、身上的金银首饰已摘除干净,更兼她哭了个惨白的面容,素净得让人心疼。她不禁伤感起来:如今父亲不在了,她更应该坚强起来,才能保护好母亲,守好这个家。

叶静娴靠着母亲坐下,歪倒在母亲肩头,静静听着母亲上下起伏的喘息声。母女二人如此坐着,一夜未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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