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中译本的初版,书名叫"殡葬师手记"。对中文读者来说,那是一个令人沮丧的词语,所以,我也就能理解此书重版时出版方何以要将书名改为《我是殡葬师,我心情不太好》了。
然而,将作者托马斯·林奇在整本书总共12篇文章中流露在故事的字里行间的情感,全都用"我心情不太好"来涵盖,假如将此书看作是一座向中文读者介绍西方世界生死观的一座桥梁,"我心情不太好"的说辞是缩减了其丰富性。
仅仅是文学爱好者,主业是殡葬师的话,其职业的特殊性会给他的手记带来什么样的独特性?不肯走近这个行当,我们的所见所闻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无法感知时不时面对一具或死于终老、或死于疾病、或死于非命的生命时,近距离接触者的体验有多么五味杂陈,那可是在一个人情感最破碎时的所思所想!
托马斯·林奇是诗人。世界上能将人类情感表现得最纤毫毕现的,就是诗人。殡葬师和诗人,再加上为人子、为人夫和为人父,至少五种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叠加在托马斯·林奇身上,使得呈现在《我是殡葬师,我心情不太好》的情感,非常盈满。
诺拉·林奇是作者的堂姐,生活在爱尔兰莫文镇。没错,虽然中文版的《我是殡葬师,我心情不太好》的中文版封面在作者的姓名前加了前缀"美",美国是也,其实他是一个爱尔兰移民。听说堂姐因癌症生命已经非常短暂,托马斯·林奇特意回到爱尔兰将堂姐从恩尼斯的医院接回到莫文镇的家里。明知死亡近在咫尺,诺拉·林奇从医院回家的一路上却歌唱不已。
"听你这样唱歌,没人知道你快死了。"托马斯·林奇说。
"无论如何,我快要回家了"。诺拉·林奇回答。
侄子和堂姐围绕着"快要死了"这个在我们看来难以启齿的话题展开的一问一答,我不知道你们读到的时候会作何感想。反正,我一个愣怔后深感,在生离死别面前多么豁达。因此,在堂姐如预料的那样死于疾病后,作为殡葬师作者为堂姐守灵了三天三夜后,用堂姐留下的钱替堂姐操办了体面的丧事,还有积余,托马斯·林奇又在堂姐留给他的古老农舍修建了一个卫生间——将《发明抽水马桶的人》读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作者何以在堂姐出场之前先发出那样的感慨,"凌晨时分,为镇上去世的乡亲涂完防腐油回家,我习惯在后山的山梅花旁驻足片刻,仰望苍穹,自我放松一番。换到夜晚,凝望着天上的猎户星座或昴宿七星,想到关于他们的种种神话,心中油然而生对生命和灵魂之生命的感恩之情",在几乎每天与死亡相伴的殡葬师托马斯·林奇看来,堂姐之死,无疑是回到了星空回到了家,又有什么可过多感伤的?在诺拉留下来的古老农庄里修建一个联接现代化的卫生间,就是对回到彼岸的老人最好的纪念——诺拉去世时已经90岁。
"当我们安葬老人时,我们埋葬的是已知的过去",问题是,作为殡葬师,托马斯·林奇遇见的死者,有很多距离寿终正寝还非常遥远,比如,被作者写在《基督的右手》这篇文章里的死者,他们分别是一双被父亲枪杀的8岁和4岁的孩子,一对失足掉进结冰的河里的双胞胎兄弟,被妈妈用皮带勒死的8岁的患有阅读障碍的男孩,坐在行驶中汽车的后排被飞来的一块墓地石碑砸死的小女孩斯蒂芬妮……"埋葬孩子就是埋葬未来,难以控制的、不为人知的未来……因此,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是不是觉得托马斯·林奇已经把埋葬孩子的情感成分已经写尽?然而,一行一行地读着那些也许阳光灿烂的未来正等待着他们长大的孩子遭遇飞来横祸而早早离开这个世界的故事,我真是觉得"悲伤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这般诗般的语言都不能穷尽一个殡葬师在为孩子入殓时的情绪。
同样不能一语概之的,是为自杀者清理尸体时殡葬师的瞬间情感。
艾迪大叔的公司主营清理自杀现场。我忘了交代,托马斯·林奇生活在密歇根州的一个小镇,他就是那里的殡仪馆馆长。我想,所有这本书的读者未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在那么个小镇开殡仪馆,馆长能靠此营生养活一大家子?托马斯·林奇有自己的统计:新年伊始,将各种年龄搭配与真实社会对应的1000人关进一个巨大的房子,到12月的最后一天打开房门,我们发现,活着的人数为991.6人,8.4人已经在过去的一年中陆续自然死亡。就是依凭这似乎无法撼动的自然死亡率,托马斯·林奇结婚生子、将孩子养大成人,就是与妻子没能白头偕老。也是,哪怕不像东方女人那样忌惮枕边人整日与死尸打交道,可是,一想到丈夫刚刚接触过一具血肉模糊的死者,想要说不在意,真的很难!况且,这种死法的人多半死于非命,其中不乏自杀者。
一个姑娘爬上水塔后摔死了,起初大家都以为是意外,但她摔得稀烂的双腿和屁股告诉法医,她是自己从水塔上跳下来的。
一个女人,带着一杆枪和一双儿女打算带着他们一起赴死。最终放过了儿女自己饮弹自尽。
作者的一个朋友躺在汽车的排气管下大口呼吸,直到断气。
一个丈夫躺在出轨的妻子旁用枪打烂了自己的脸。
……对殡仪馆馆长而言,托马斯·林奇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不成形的尸体修复得像回事,好让家属与自杀者告别是能稍感心安。如前所述,殡仪馆馆长之外,托马斯·林奇还是诗人,抚弄着碎裂的尸体时他没法不据此思考起来:每个自杀者都处在病态中,处在无法摆脱的悲哀中。他们觉得事情难有转机,世上难找安全的避风港,他们别无选择,无处求助,只有草草了断——这样的思考,又怎么能用"我心情不好"来概述?打算用清理自杀现场赚钱的艾迪大叔,有一天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归笼面对自杀者时破碎了一地的情绪,将公司关张了事。
于是我想,假如托马斯·林奇不能用文字倾诉自己面对死者时破碎但滋味万千的情绪,他的殡仪馆还能在小镇开下去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殡葬师,我心情不太好》中的12篇文章,与其说是作者面对尸体时的12次心情不好,不如说是他的12个思考角度的诗意记录。
说到文本的优美晓畅,大概与译者关系极大。《我是殡葬师,我心情不太好》的译者是张宗子,早年我读过他的散文集《空杯》,挺喜欢,所以,在一大堆待读好书中选择了这本书,与张宗子关系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