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奶奶屋里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相框，里面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有大有小。
小时候的我好奇，经常趁奶奶不在家的时候偷看，费很大的力气搬一把椅子过来，小心的踩上去近距离的观察黑白照片上每一张模糊的脸。
我知道穿军装的是我三大爷，梳着两个麻花辫的是我大姑，穿小碎花衬衫的是我小姑，骑着大马戴墨镜的是我爸，站在天安门前面的是我爷爷奶奶等等，我都能一一认出来，只有一个散着头发，笑起来很好看，瘦瘦的女生我不认识。
我问我妈，我妈说：那是你二姑。
可我印象中的二姑，体型臃肿，穿的衣服永远都是深颜色，走到哪里都骑着一辆很破的自行车，手上的茧子比我奶奶的都多，怎么会是我二姑呢？我跑去问我奶奶，她也说，那就是你二姑。
2.
二姑没上过学，也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十九岁之前一直跟着我奶奶在家织布，纺线，喂猪等等，好像就没有她不会做的。以至于街坊四邻每次见到她都会夸：谁要是娶了你，谁就等着享清福吧。
十九岁的二姑听到这样的话会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奶奶觉得脸上有光很有面子，会笑呵呵的嘱咐街坊四邻，如果有合适的要给二姑牵线搭桥。
那张黑白照片就是十九岁的二姑，她和所有十九岁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安稳踏实一心一意想把日子过的越来越好，期盼着将来能过上好的光景，期盼着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
某天二姑的姑姑来找我奶奶，说隔壁村木匠家的儿子还没娶媳妇，人很好很老实，干活也精细，所以想问问奶奶愿不愿意让二姑他俩见一面。
此时的二姑正在织布，她想象着木匠家的儿子长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嫁过去之后他会不会待他好，结婚时的家具是不是木匠家自己做，彩礼要什么等等。
想到这里二姑开始脸红，毕竟大姑刚刚嫁出去没多久，屋里贴的大红喜字还没拿下来，两情相悦那种的喜庆和幸福的氛围足够让人期待了。
没过几天那男人来了我家，拎着一大袋水果和两盒点心，二姑特地换了一件新衣服，粉红的脸蛋上像开了两朵桃花。男人穿着当时流行的中山装，卷起袖子，青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奶奶说让她多挑几个，爷爷说就这个吧，她姑姑给她选的男人能差到哪里去。二姑也说：他只要识字就行，我不识字，我没用。
3.
没过多久，十九岁的二姑穿着一身红衣嫁给了木匠家的儿子，奶奶心里觉得空空的。
结了婚的二姑依旧每天都在喂猪，织布，纺线，干农活，有空了就骑着自行车来奶奶家转一圈。
她不会对奶奶说，木匠家的儿子懒得给人家做家具，所有的兴趣都集中在了萨满教的身上，甚至还辟出一室单独供奉，不仅供奉两个神像，神像后面还贴着一张大红纸，最上面写着有求必应，下面罗列着各路神仙。
有一天这个男人喝醉酒回来打了二姑，扯着她的头发骂，你个大字不识的猪，并且打她的时候还故意避开了各路神仙。
凌晨一点多，二姑骑着自行车从家里跑出来。她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总之就是要跑。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听奶奶的话多选两个男人，后悔十九岁就成了人妻。
她一边想一遍骑，一直到她骑到奶奶家门口才发现，原来潜意识里自己还是想回家。敲开门之后，爷爷问二姑，你的脸怎么青了，二姑说，半夜做梦突然想回家，没看清路摔沟里了。
她不敢告诉爷爷是被那个双眼通红喝了酒的死男人打的，更不敢告诉爷爷他还把她的头发扯下来了一块。第二天天还没亮，二姑就走了，早上醒来爷爷看到一地头发。
是啊，从那时起二姑便留起了短发。
回家路上二姑一边哭一边想：都是我没用，嫁给了他。
4.
后来二姑怀孕，他老实了很多，没敢对她动手动脚。等到大表哥出生以后，二姑在自行车后面装了一个小孩座椅。每次回奶奶家，她都会骑车带着大表哥，外人看上去母子情深，实际上她是怕他打儿子。
怀第二胎的时候，二姑期待着是个女儿，这样能有人陪在她身边说一说心里话，没成想又是个儿子，甚至比老大还胖。
她的身材日益从苗条变得臃肿，浅色衣服不禁脏，所以终日都是一身暗色。即便是大姑给她买了好看的浅色系，她也不穿，只是小心的摸一摸，嘱咐大姑去退掉。
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十九岁之前那期待璀璨的光。
那个男人依旧还是老样子，不顾家，喝多了依然会打她。可恨的那个年代不兴离婚，方圆百里都挑不出一个离婚的女人，所以二姑只能忍，哪怕是为了孩子。
开始的时候他用手打，后来会随手拿起门后面的扫把，尖嘴猴腮的骂二姑是王八蛋，扫把打折了，他就拿做家具用的长木棍，一棍下去二姑身上就是一道疤。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他们跑到我奶奶家哭着说，爸爸又在打妈妈。当时我二大爷和我爸在家，我爸在院子里南墙根底下，抽了根很粗的木棍，拉着他就去找我二姑了。听奶奶说，二姑那次被那个男人打到站不起来。
他们家院子里有一个很粗的大杨树，二大爷把他绑在树上，又找了一根刺条子抽他，抽的他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淋的。他一边疼的嗷嗷叫，一边骂自己是龟孙子。
从此他再也没敢欺负过二姑。
过了几年我出生，二姑给我做了很多鞋子，红的粉的薄的厚的全都有，一直到我上幼儿园上小学，穿的都是二姑给我做的鞋子，所以印象中二姑总是在给我纳鞋底。每次有小伙伴问我鞋子在哪买的，我都会超级自豪的说，这是我二姑给我做的，你们谁也买不着。
但是每当我特别骄傲的对二姑说的时候，她总说：二姑没用，不识字。
5.
我上中学以后，二姑家的大表哥经人介绍谈了个女朋友。这女人命苦，十七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急坏了脑子，神经有点不正常，但人很好。
二姑家买不起房和车，庆幸的是这女人什么都不要，只要我表哥。除了家里人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对我表哥这样好过，所以表哥拿出了他压箱底的钱，在村里买了一个空院子，又朝我爸借了点盖了所小房子。
结婚后，她对我们家所有人都很好，尤其是我二姑，她觉得她没有了母亲，二姑就是她的母亲。所有的家务活她都抢着干，那段时间二姑很开心。而我每次去找她玩，她都会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还给我买各种好吃的，那时的我也很喜欢她。
只可惜好日子永远都过不长。
她怀孕以后，神经就有点可怕了，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会拉着我二姑问她妈妈在哪？大表哥和二姑带她去医院看病，医生说她怀孕不能吃刺激神经的药，否则会影响孩子。二姑忍着再一次期盼着能是个闺女，能给这个灰头土脸的家添一点喜庆的颜色，只可惜十月怀胎生的又是儿子。
孩子很健康，她的神经却崩溃了。她不吃饭，只吃二姑扔掉的烂白菜帮子，任凭二姑怎么劝说她都不听，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妈妈。
二姑怕她跑丢，把她锁在家里，别人都说二姑变的越来越狠心了。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狠心，她是害怕，惶恐不能度日的感觉太糟糕，没有人知道那些个夜晚她偷偷哭过多少次。
我缠着二姑说想去看她，二姑不让，说她疯疯癫癫的样子会吓到我。我不信，周末偷偷跑到二姑家，藏在大门口的石墩后面往里看，我看到她披头散发满脸黑泥衣冠不整。她爸爸来领她回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求她去洗脸换衣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我胃里居然翻江倒海，哇的一口全都吐了出来。
二姑带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愁的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表哥也急的一夜间白了好多头发，最后还是三大爷悄悄塞给我二姑奶粉钱。
二姑说：都怪我没用，没钱治儿媳妇的病。
6.
两家一边争执一边坚持，看上去像是一场拉锯战一样拉来拉去。半年后表哥离婚，她被她爸带回了家。
又过了大半年之后听说她爸把她嫁给了一个哑巴，这哑巴说会带她治病，婚后治疗了几个月她又怀孕了，哑巴就没再给治，一直到她生了个女儿，哑巴提出了离婚。
她趁着几分清醒提了把菜刀到我二姑家，哭着问我表哥为什么不要她。我表哥也说不出话，只是蹲在院子里哭，吓得孩子也躲在表哥身后哭。她看到孩子就不再闹了，从兜里掏出来几块糖放在地上走了。
走之前二姑强行塞给他两百块钱说：我没钱给你治病，你不要怪我，你以前待我好，经常给我买东西，还叫我妈，我记着你的好呢，以后你要是饿了就来家里吃饭，我管你饱。
二姑一边说一边忍着眼泪。
过了两年二表哥网恋谈了个女朋友，见面之后两人都觉得不错。于是二表哥带回家给二姑看，二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要结婚可以，去医院做个检查看看身体好不好，我们家没钱没房没车。
回去之后她就对我二表哥闹脾气，说二姑怎么这个态度。
是啊，这个臃肿的中年妇女以前既苗条又通情达理，事到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幅胆小模样。可说到底无非就是过怕了，被生活吓坏了。从十九岁一只忍到了更年期，甚至连更年期都不敢暴躁表露情绪。
二表哥结婚的时候我没有回去，听奶奶说那天二姑穿了一身枣红色的衣服，笑的很开心，婚后第三天他们就外出打工了。
之后的二姑依旧骑着她那辆很破很破的自行车，每周会带着孙子来我奶奶家转一圈，就像当年带着我表哥回来那样，唯一让她纠结的就是，孙子总是问她，我为什么没有妈妈？
没办法，二姑只能回答他：是我没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