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曾经活过，在真实的年代

已经记不太清是深夜还是黎明前，可能是黎明前。空气干冷，黑暗。天色是被完全遮掩的，如果你能用眼睛分辨出唯一的色彩，应该是低饱和的湛蓝。这个季节，时间，农村的人除了搂着老婆孩子睡觉，还能做什么？

“抓小偷，抓小偷啊”

被大人从睡梦中推醒后，听到了随之而来的，隔着一堵院墙的喋喋不休。小明幻想门外一定有两个大汉，追着另一个大汉，疯狂的摸着黑追赶。手电筒，大口喘着气呼吸，一边跑一边喊：“抓小偷，抓小偷啊”。前面跑的那个孙子，一定是胆大包天，又觉得自己倒霉透了，这个村子的人，太彪悍了。

小明被大人穿好衣服，牵着出去，也不记得是牵着出去，还是抱着出去的，反正闭着眼睛感受到的都是黑暗和寒冷。嗯，是今年冬天起的最早的一次了，比上学还早，当然当时小明也完全不用考虑今天到底上不上学这件事。“在李医生家偷东西的，一路追过来，不知道偷了什么，一个男的，我们就都全来了”，陌生的邻居们，交头接耳，黑压压的人流，陆陆续续从四处涌来，往大河边跑。

小明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已经站满了人，被大人牵着，所以只能在腿缝里看。“跳河了，他妈的，追到河边跳下去了，没抓住，衣服都没脱就噗通跳下去了，追的人没跳”“穿的是一双耐克鞋”。小明心里一直想拥有一双耐克板鞋，不是现在的耐克，是那个村子里的统一叫法，也可能是大家都这么称呼那种鞋，就有点类似于那个年代的大头皮鞋。耐克鞋很重，灌满了水应该会更重。

“死了，正在捞”“游到了河中间，往下沉了，这条河太宽了”。人群越来越多，天开始蒙蒙亮，大家都像陪葬的兵马俑一样，黑压压的站着，笼罩着河的东岸。枯枝草木，冻土寒风，凛凛烈烈，破破烂烂。小明因为看不到，事后回想起，听说小偷被打捞到了，果然死了，听说还很年轻，看起来好端端的一个人。打捞的工作进展的虽然不快，但还是卓有成效的，一定有两艘船在同时打捞，他们一定很有经验的在组织，类似河道清淤的工作。

那么到底是谁杀死了这个被称作“小偷”的青年男子？是自杀？还是幻想中追他的两个壮汉？是后面跟着起来一起去看热闹的人，包括小明在内？是河太宽，或是鞋子太沉？是他的妻子还是他薛定谔的儿子？难道是黎明前黑暗的天？

农村里的事，都是和着稀泥，夹杂着腥臭芬芳又迅速漂白成空气的事儿。来得快，散的也快，事后却让人难忘。我称之为世界的相对真实。因为耕种、畜牧的缘故，人喜欢把一切关进笼子里，包括自己，我们把深爱大地的植物装进瓷盆，搬进高楼，让它们陪着自己一起被圈养。

我喜欢抬着头能看到天的生活，清晨接一杯水，咕噜咕噜对着墙吐出去，再开始刷牙。当然对着墙你可以干任何事，包括尿尿。土地给人的感觉不是灰尘，不是颗粒的，是下雨天变得泥泞然后用脚踩下去，是柔软有弹性，是能钻出蚯蚓，能发出“吱”得一声，我能理解小猪佩奇和她的弟弟为什么喜欢穿着雨靴踩泥塘，我能理解这种猪都能享受的快感。

什么是真实的？我仿佛又开始模糊。在真实的年代，每个人都有犯罪的机会，每个人都犯过罪。“我是那么爱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你爱我，就给我钱”“如果你们不给我钱，我就自己偷偷的拿”“我就看着你们，我什么也不说”“我要我要我偏要”，大概就是这些原始的罪恶。那是一个法律、道德、家庭、事业这一些列意识还不健全的年代，那时我们贫穷，纯粹，年轻，无知。那时我们活过。

小明仰起头张大嘴巴，倒吸一口，是干净的蓝色冷空气。俯身从裤裆里看到的世界，好像完全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