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柴躺在木屋外的竹榻上,盖着厚厚的毛皮毯子,盛阳之下,他仍然冷的发抖。
灭灭蹲在他身边看着他,他每次呼吸都很艰难,可是他闭着眼睛,装作很轻松的懒洋洋在晒太阳的样子。
“小丫头,我好看吗?”刺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灭灭点点头,又见他还闭着眼睛,答了一声:“好看。”
“没见识!知道这天底下谁最好看吗?”
“不知道。”
“打这往东南走三千里之外,赧州华安郡邕城,有一位名号'末羊'的女剑客,那才叫真正的好看。”
“有多好看?”
“我看过这么多会身法的女子,唯见过两个人动剑时堪称天下绝色。一位是臭道姑李无楼,一位就是这位'末羊'姑娘。若有一日她们二人交手………”说到这刺柴露出笑容,睁开眼,看着灭灭。
“你要有朝一日见得这二位交手,千万烧纸告诉我,我倒要看看这两人谁能降了谁。”
“为什么要烧纸?”
“……因为…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死了?”
“因为……像我这么好看的人,天理不容。”
“……你手上的小袋子里是什么?”
刺柴看看手上的香囊,调整了一个姿势。
“这里边有一封神奇的信,我要是死了,你帮我把它交给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
“她叫小瑾,也是个好看的姑娘,她爱穿黄色的衣衫,笑起来像你一样,你见到她时把这个给她,看着她打开,看她是开心,或是难过,要是问起我,就说他已经另娶她人了,过得逍遥快活,若再问,你就说我嫌她烦别再惦记了,她若有回话,你写在纸上烧给我”
“太麻烦了,你自己去说吧。”
“废话,我要能自己去说还指示你个小屁孩子去办么?我刚才说啥了,你给我背一遍。”
“等你死了,把这个小袋子给你埋了”
“给你埋了信不信?找挨揍是不是!”
“埋了不好么,把你和小袋子埋在一起。”
“要不咱俩埋一起吧。”
“那谁来埋咱俩呢?”
“……山椒!山椒!他娘娘个腿的,把这个小崽子给我埋了!”
刺柴猛地咳了口血,黑色的血块凝在一起掉在尘土里,没有散开,也没有渗进土里,像一颗宝石,甚至还闪着光芒。
灭灭看着那黑血,又看看刺柴。
她可能真的气着他了,心里有些害怕,他会不会就这样被自己气死了。
林家曾有位长女,患有痨病,多年卧床不起,有一日灭灭和她拌嘴,却没想到姐姐真气急了,被痰卡住一口气没上来死了,林二婶当时悲切至极说了一句“都怪你。”灭灭从此便怕与人相处,多数时自己躲在某处,就算是哥哥也不与她亲近。
灭灭觉得人死是非常容易的事,也许她说几句话,对方就被气死了,这世上的生死好像只是一句话的事。
山椒从门口进来,脸色焦急万分的跑向刺柴。
“怎么样了?”
刺柴挥挥手,看出山椒似乎还有别的事。
“有事说罢,一时三刻,我还死不了。”
山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山下有大批官家的人马朝山寨围来。”
刺柴皱皱眉,看了她,又看看灭灭。
“带着他们从后山离开。”
“后山……也被围了。”
刺柴有些惊讶,看来这次官家是铁了心要来围剿他,只是让人不解的是,怎么速度如此快?抒密局前几日来天渝山却没找他的麻烦,为什么今天却这么兴师动众调动这些兵马来围剿他?
他猜多半是京城有人要拿他和李无楼的关系做些文章,他既是山匪又是前朝旧臣,恐怕朝廷里是有人想借此扳倒李家。
他正仔细琢磨着到底谁要对李家下手,山下炸起一声巨响。
“火雷!”山椒惊起,随手抄起一把长剑递给刺柴。
刺柴也站起身来,没有接那把剑,他扶着榻沿,脸色更加苍白。
“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在山下?”刺柴咽下第二口血,要往门外走。
山椒拦住他,“刚才见到官家围山时,已经通知大家躲进山洞了。”
话音刚落,山下却又响起第二声炸雷,这次声响近了许多,刺柴听见山下清涯嘶鸣的声音。
“没走!他爷爷的!山椒,你再去叫他们走!快点!”
山椒眼底流出悲怆,她摇了摇头,使劲咬住嘴唇。
“去啊!快点啊!”
山椒扑通跪在地上,“他们不肯走,让我带你去密道。”
一腔血猝不及防涌到刺柴喉咙,他来不及咽下去,黑血再次喷涌出来。
官兵的速度还是极快的,第二声炸雷过后不久,刺柴便在寨门前见到了前来的兵部人马,为首的是参将许敬之,旁边是兵部主事沈德成,刺柴看了一圈,并没有抒密局的人。
看到这刺柴倒有些释然,看来对方打的确实是剿匪的名义,与抒密局无关。
“刺柴!天渝山已经被围死了,你跑不了了,束手就擒吧。”许敬之摸着刀柄,随时准备抽出来备战。
刺柴默然看着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一声。
“我一介小小山匪,竟然还惊动了京城官兵千里迢迢来剿我,朝廷也真是待我不薄呢。”
“刺柴,你早就该死了,活到今天也值了,不是朝廷对你不薄,是璟王对你不薄。”
刺柴面色一沉,眯起双眼盯着拿刀的许敬之。
沈德成从怀里拿出一纸文书,径直走到刺柴跟前,在他面前一抖。
“看好了,这是天子朱批文书,璟王勾结地方匪首,在天渝山屯兵已久,反心已露,宗人府拟檄文,大理寺主理,刑部收押,匪首刺柴及其从众……就地正法。”
刺柴觉得血气更盛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浸泡在血水里,耳中不知哪来的一声嗡鸣,他有些听不清沈德成念了什么,但他心中似乎明白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想把血气压下来,耳中的嗡鸣也渐渐弱去。
一切平静之后,刺柴听见风声从耳后吹过,他突然对着天笑起来。
一众人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耳中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人群中,那匹白色的战马一如当年,身染鲜血,于万人中向他奔来。
沈德成被那白马一脚踏在脚下,人群一阵惊慌,刺柴抱过灭灭,又拉着山椒,用尽所有力气飞身上马,清涯踩在沈德成背上一声长久而绝望的嘶鸣,冲过官兵的刀剑长枪,向山下奔去。
它不用缰绳,它知道应该去哪。
尧东城城门之下,朱颐瑾在囚车中望着天渝山的方向。
自年少时,她许久未出过城门,听说那天渝山上,有成片的梨树,花开时满山白雪,南风起时,山梨清香,她在庭院里也闻的见。
他见过屋顶上喝酒的少年,眼中常挂着清冷无望的月色,他写字极其好看,只是后来不再写了,他在屋顶上练武,她在庭院看他,李无楼嗑瓜子。
“你俩吃寒瓜能不能不吐籽,满院子都是你俩吐的籽!”
“那怎么了,说不定在哪就长起来了,以后就不用大老远从别处运来了。”
“父亲看见了你俩准挨板子。”
“得了吧,我俩跟你住这么多日子了,你爹来过几回。”
她顿了一下,没说话,低头捡起来一颗瓜籽。
那时李无楼和刺柴常挨板子,有时是李无楼打了朱颐宸,有时是刺柴打了朱颐宸,很少的时候是因为别的。
可是也因为如此,父亲来正院次数多了起来。
他们三人在祠堂罚跪过一次,因为什么记不得了,只知道祠堂的烤橘子配甜酒,味道真是绝了。
每日辰时三刻,她叫刺柴起身,三人在内堂跟老先生读书,写字,刺柴的字尤其好看,先生拿着刺柴的字给李无楼做字帖,可是后来那些字都到了她那。
天气好时,王爷偶尔也放他们出府转转,他们三人在天渝山脚下骑马射箭,那时他们说过,若是及冠以后未得良人,就在天渝山上种一片梨树,卖了杜梨攒些银钱,遍游四方,历行山川,行侠仗义,除恶扬善,最后在山上盖上三间朱漆瓦房,把酒言欢,终此一生。
那几年的时光过得真是太匆忙,说不清哪一天结束的,只是结束的那一天,好像一生都已经过完了。
她看向山中,十二年前那匹白马恍惚而来,她有些分不清此刻和当初。
白马嘶鸣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带回了她的少年,终于倒在尘土里。
马背上的她的少年,眼中带着世上最绝望的笑意,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看着他渐失光亮的眼睛,张着嘴巴半天喊不出声音,她只能使劲的一遍遍无声的喊他。
“重山!”
灭灭看着倒下的白马和刺柴,山椒开始哭泣,眼前的囚徒和官兵从她面前走过,牢车里的女子无声的喊着什么,她看过死亡,只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世界明明有哭声,有喊叫,有挣扎,有嘲笑,有叹息,可她听不见,她耳中只有一声长长的嘶鸣,她用手捂住耳朵。
死者亡于世,原本就是于无声处寂灭。
她看见刺柴手中仍握着带血的香囊,想起他说的女子。
远处追兵越来越近。
她拿过香囊,向那女子跑去,她什么也没说,把香囊塞在了女子手里。
那不是一封信,也不知是从哪拼来的几个字。
【灯火犹相望,隔山有余音】
……
“姑娘,受伤流血的是我,你哭啥?”
“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他们打你,还抢走了你的剑,你太可怜了。”
“……是么,你叫什么名字?”
“小瑾。”
“小瑾姑娘………你撒手吧,我还有气。”
……
“小瑾姑娘,我叫重山,但是我不能叫这个名字,不如你给我取一个吧。”
“重山…山上有刺柴,不如你叫刺柴吧。”
“没有…文雅一些的?”
“要文雅作什么?”
“嗯…在理。”
……
“刺柴,你说我和李小二谁好看?”
“谁是李小二?”
……
“刺柴,台上戏唱到哪了?”
“唱到官家小姐和情郎私奔了。”
“怎么每回都唱这出呢。”
“谁知道呢。”
……
“小瑾,你吃梨糕吗?”
“我不爱吃甜的,给你俩留的。”
“我也不爱吃。
……
“小瑾,你给我也绣一个香囊呗。”
“你要香囊干什么!”
“我喜欢让自己香香的啊。”
“只有女人才会想要香囊。”
“嗨……是男是女无所谓,我就是……爱好。”
……
“刺柴,你看,下雪了。”
“真好看啊。”
“是啊,下雪很美。”
“我说的是你。”
……
“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别,怎么办?”
“不会的,就算是分别,我也会千方百计回到你身边。”
“那我一定会等你,直到再见到你那一天。”
……
“若终将赴死,我只愿意死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