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路上|小偷同事

读研究生的那些年，在学校附近一家百货公司打工，最怕公司周年庆。这项活动每年持续一周，是我们这些小营业员最忙最累的时候。

这家百货公司是美国老字号，店面遍及各地，规模相当可观。每次周年庆活动持续一周，所有货品打折的力度，连圣诞季也比不上的。营业时间里，要应付川流不息来扫货的客人们，我们已经累成狗；关门以后，清点货架上和库存的物品也比平时费力得多，忙到下班，我们一个个都被累成死狗。

所以，若干年前那个周年庆活动周的第三天下午，当店门口的警报装置又一次“哔哔哔”响起来，我根本没在意，连头都懒得转过去看一下。

这种声音并不稀奇。我们店里有大量开放在货架上的衣服、鞋子、皮包等等，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天花板上各个角落里装的监控器难免有死角，客人一多更难以防备手脚不干净的人顺手牵羊。因此大多数货品上，都在隐蔽的位置贴着特制磁条，客人们拿着货品去付款的时候，收银员必须用消磁器把货品逐一扫过，客人们才能提着购物袋安静出店门，不触发警报器的尖叫。

问题是，忙到头昏眼花，连午饭都顾不上吃的销售旺季，收银员手上的消磁器常常不一定能扫到位，甚至有时只顾着收钱、打包，或者用力维持脸上那一堆礼貌的微笑，干脆忘记消磁。于是，客人一走到店门口，警报器就响了。

每次警报器一响，值班保安就得去检查顾客的购物袋。我们这种大百货公司，不管开在哪里，位置总在比较好的区域，大多数顾客的素质还是比较高的，真正存心偷窃的人很少很少。

可那天下午，被警报器的尖叫一再阻拦，没能走出店门的那个少年，的的确确是个小偷。

同事们说，他手中提着的购物袋里，有一件名牌运动夹克，还有收据。保安听到警报响，照例走过去向他道歉，照例拿着这件衣服去消磁，然后还给了他。可少年一接近店门，警报器又响，反复两次都如此，保安才觉得不对劲。当他把少年带到后面，命他脱下外套，立刻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我们的新款套头衫。显然是少年在试衣间里换上的。标签已经被撕掉，只是磁条贴在衣服领子的商标后面，他看不见。

毫无疑问，这是有意偷窃。

在美国这个地方，偷窃百元美金价值范围的物品，不是重罪，但也绝不是无罪。通常的程序，是由经理通知警察局派人来做笔录，然后共同商议出一个处罚方案。或罚款或从此不让进店门，小偷不会被警局关押，但他的个人卷宗里会从此留下案底。不论他以后走到哪里去，去做什么，只要在美国境内，这个案底就会跟着他一辈子。

我们经理没有按常规程序处理。他的电话打出去，叫来的不是警察，而是少年小偷的母亲。经理和她聊了一会儿，就让她把少年小偷带回家了。没有报警，也没有其他处罚。

次日一早到了店里，少年小偷赫然出现在我们大家面前。我这才看清楚，他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还没发育成熟，竹竿一样高挑清瘦，五官倒还算是秀气的。接触到我们诧异而努力掩饰着诧异，努力不要去更仔细打量他的目光，少年小偷低下了头，默默地退到经理身后。

经理上前一步，顺手轻推了他一下，微笑着说：“这是约翰。从今天开始，他将帮助我们负责仓库清点、整理货品记录和打扫的工作。第一个月是他的试用期。需要指点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关照。”

就这样，少年小偷成了我们的同事。

约翰当时高中还没毕业，我也在念书，所以我们上班的时间段经常被排在一起。他很喜欢喝我自制的冰红茶，我后来就干脆多做一杯带给他。他笑着对我说“谢谢”的样子特别可爱，长睫毛下的一双蓝眼睛雾蒙蒙地，右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让我每次一边说着“不用谢”，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微微踮起脚尖，去揉一揉他的后脑勺。

他那一头短短的金发特别软，像一只小狗狗身上软软的毛。不止是我，大家都很喜欢摸他的后脑勺，批评他的时候，表扬他的时候，顺手就来那么一下子。眼看着他干活越来越勤快俐落，越来越主动，和我们越来越毫不顾忌地有说有笑。似乎就这样揉了几下他的后脑勺，一年多就过去了。约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离开了这座城市。

而我，拿到硕士学位以后继续读博士，还在原来的学校，也还在这家店里打工。

又一个周年庆活动周到来，店门一开，我们都没料到进来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约翰。他又长高了起码半个头，而且壮实多了。带着一大盒巧克力和一大束橘黄色的香水百合，他笑眯眯地说，这一周也正好是他大学里的春季，他回来义务帮忙。

他在大学攻读社会学专业，兼修计算机软件，“还交了一个女朋友，她家在长岛，”约翰告诉我们说。他的大学生活很充实、很开心，成绩也不错，“将来也许会像你一样，去读研究所，”他喝着我带给他的冰红茶，笑出那个浅浅的酒窝。

那个照例特别忙碌的一周，约翰每天都带来一大盒巧克力和一束花。因为多了熟手熟脚的他在店里忙进忙出，我们每个人都轻松了很多，也觉得精神特别亢奋，整整一周都没有人抱怨太烦太累，下班太晚。

约翰要离开，返回学校上课的那天，他很郑重地向经理和我们大家鞠躬道谢，谢谢我们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说他知道，在他翘课逛店又偷了东西的那个下午，如果经理报了警，他肯定不会有今天；后来的一年多里，如果我们大家都嫌弃他、鄙视他或疏远他，他也不会有今天。

我拿起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看向经理。我们经理差不多四十出头，一米七的个头在黑人里也绝对不算高，还挺着个大大的啤酒肚。即便再年轻二十岁，他也绝对算不上帅哥。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不过不是在学校里学的，他没念过多少书，只有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凭而已。

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巧克力的甜味在嘴里化成软软的一团团。后来我每一次想起那段日子，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经理的样子，以及约翰向他鞠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