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悲剧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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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已经去世9年了，心中不免一惊，居然这么多年了。在这9年里，我上完了大学，经历了工作，还结了婚。而这些，外公已经看不到了。我偶尔会梦到他，都是他活着的场景，梦里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还活着，只是我忘了去看他。

      外公出生在四川渠县，家境贫寒，父亲长年在外谋生，另有了家和孩子。那个时候不时兴离婚，只知道外公在10来岁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到邻县讨生活，14岁便和我外婆成婚，自立门户了。即使这样，日子也依旧过得十分艰难，光是房子，就前后修建了三次。在农村，修房子很讲究风水朝向，一般都会请专门的风水先生看过，才会动工，讽刺的是，修好了之后，屋里人出了什么事，竟也要怪在风水上。外婆在生了我二姨之后，“疯了”，不肯给孩子喂奶，还说胡话。外公焦急万分，四处奔走，那时的医疗条件不比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因而耽误了治疗。村里别家媳妇有奶水，外公每天抱着孩子去吃奶，而外婆的病却很棘手。村里的老人说恐怕是房子的风水不好，要重新找地方建房。好不容易才盖好的新房，说不要就不要了，但奇怪的是，第二次盖好新房后，外婆还真的好了。外公因此对风水之说，更加深信不疑，于是就有了后面第三次盖房。时隔两年，外婆生了舅舅，又“疯了”，外公只好又选了地方，重新盖房。动工的时候，二姨已经开始记事，据她回忆，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自家烧制，请不起工人，都是靠自家人夜以继日地苦干，才建成的。正因如此，我们对那座房子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外婆逐渐恢复正常，日子总算开始有所好转。

      外公年轻的时候，为了谋生，学过不少手艺，剃头，打灶，挖井……但要想生活安稳，总得有个来钱的营生。南方人种植水稻，米在生活中不可或缺，加工稻米就成了一件紧要的事。外公看准了机会，盘下了一间加工房，加工稻米和杂粮，一干就是十几年。后面外公又自己种果树，有了一个小果园，还养鱼，种着庄稼，日子越过越好，成了村里少数几个先富起来的人。外婆则辛苦照料着三个孩子，还要管屋里屋外的大小事情，也并不轻松。终于，外公的出轨成了外婆心里过不去的坎。可能前半生的异常艰辛，以致外公的情感需求一直没有得到满足，在不用为吃穿发愁的时候，情感就陷入了极度的空虚之中，当然，这些并不能成为他被原谅的理由。他开始四处风流，看上的还是有夫之妇，惹得一身骚，都闹到家里去了，外婆自然想不知道都难。刚开始外婆还隐忍不发，后面就很难自欺欺人了，只是没人能想到，一向软弱柔和的外婆竟然会自杀，她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寒心和绝望。关于她的一切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但在她几个孩子的心里，那就是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多年之后，也未能痊愈，造就了他们和外公的隔阂。二姨后来成了乡村医生，我问她，外婆当时是不是真的“疯了”，她告诉我，应该只是产后抑郁，但当时医疗水平非常有限，又没钱到大医院去看，就被误认为是“疯了”。

      外婆去世那年我才三岁，对外婆也没有实际的印象，只有房里的一张遗像，借以凭吊。在二姨和姨姥姥的回忆里，外婆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心肠软，待人和善。她的自杀看似突然，实则预谋已久。她早早预备好了两个女儿的嫁妆，却总唉声叹气，说儿女已经长大成人，不用她操心，唯独舍不得我。趁着我跟二姨不在身边，她终于还是付诸行动了。听邻居说，那天是个赶集的日子，她只身前去，别人问她去干嘛，她说去买农药，但谁也没想到她的实际用途。卖药的商贩甚至还多给了她半瓶，想赶快卖完好去忙别的事。外婆就这么走了，外公却连门都不肯进，办完了后事，日子还是照样过。外公很少提起外婆，就好像外婆没有存在过一样。

      舅舅很快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也有了合适的对象，两个人感情很好，二姨也对这个未来弟妹很认可。无奈造化弄人，女方未婚先孕，舅舅当然想着结婚，可外公嫌对方彩礼要得高，一万块在当时是有些高，但外公也不是拿不出，婚事作罢。舅舅心里有许多的不痛快，这大概也为他们父子日后的关系埋下了祸根。几经辗转，舅舅认识了现在的舅妈，总算是顺利结婚生子，婚后他们没有分家，和外公一起生活了几年。二姨在村里的学校开了一个小诊所，每晚住在诊所，白天也要回家帮忙打理家事。我妈跟外公的关系向来不好，一直忍着罢了。因是家里的老大，从小到大都要照看弟弟、妹妹，还要帮忙干家里、地里的活儿，分身乏术，学习跟不上，早早就辍了学。外公脾气不好，性格古怪，对待三个孩子也有所区别，正所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舅舅最小，又是男孩儿，外公对他格外疼爱。外公对待二姨也还算过得去，唯独对我妈，十分刻薄。家里孩子闯了祸，外公总会不问青红皂白，先打我妈一顿，反正就是没少受委屈，内心怨艾。也就有了后来，我妈跟我爸私奔的事儿。我爸家里兄弟姐妹多，穷，外公很看不上。我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跟我爸情投意合，哪里肯就这么算了，又不敢跟外公明面儿上对抗，就跟我爸跑到了新疆，直到生下了我，才敢回去。木已成舟，外公虽然很生气，都不理我妈，却对我狠不下心，只好接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家里的矛盾在外公再婚的时候集体爆发。三个孩子都强烈反对外公再婚，可外公偏要一意孤行。为了再婚，外公新买了房子，与老房子隔得倒是不远。女方有一个女儿和儿子，女儿已嫁，儿子未婚，这就有争家产的风险。相处之中，二姨发现对方心机深沉，摆明就是冲着家产去的，外公不信，毅然决然地再婚了，舅舅和我妈从此很少回去。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每每提及我妈和舅舅，外公都忍不住掉眼泪。

      6年之后，外公被诊断出胃癌，还是晚期。拿到诊断书那天，外公来看我，我见他双眼通红，便知道了结果。后来动手术，我妈和舅舅也没有回去陪他，他心里很怕，把身后事都给二姨交代了。手术出了问题，二姨说医生打开胃部发现癌细胞扩散了，就擅作主张切除了整个胃。没有了胃，人体的营养吸收全都要靠小肠，若是细心养着，也就一两年，外公应该心里也清楚。术后外公的状态每况愈下，很是痛苦，我至今都记得他坐在我旁边不停呻吟的样子，即便如此，他还在苦苦支撑，想着看我上大学。这样拖了半年多，外公瘦得皮包骨，都脱了相，大限将至。二姨每天都去给外公输营养液，看见后外婆竟给外公吃油炸的东西，还经常留外公一人在家，又气又恨，外公总算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却为时已晚。我妈和舅舅还是回去了，可外公已经病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

      外公去世之前就交代了后事，还准备好了钱，真到去世了，后外婆却不肯拿钱出来，她的儿子也没有回来奔丧，家产说是分一半，实则舅舅什么也没要，外公辛辛苦苦打拼来的家业，徒手让人。说到底，外公这一生是艰难的，也是凄凉的，充满着悲剧的色彩。他一生都在寻求慰藉，却始终都没有得到。他曾是家庭矛盾的受害者，后来又成了家庭灾难的制造者，他爱自己的孩子，却也深深地伤了孩子们的心。到了晚年，他被命运捉弄，他恐惧、不安、想活下去，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中煎熬。他不是什么大恶人，只是识人不清，做错了很多事。在我的记忆里，他只是一个独自坐在门前的阶梯上，默默流泪的孤独老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