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99年的高考聊起

1999年的七月七日,我一早就从家里到了学校,看看手表,还有两个小时才考试,于是就在操场的石凳上休息,现在已经回忆不起那时候想了些什么,可能是考试本身,也可能是美丽的姑娘,还有可能是大学要开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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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先生在《写在人生边上》中写道: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

我那个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包括已经经历的十七年和即将经历的十九年里,我会重复着,轮回着,一遍又一遍的索取着,一次又一次失去着,在这个过程中痛苦着,浑然不自知,陷入宿命中,而这次高考,也只不过是许多场以失败而谢幕的演出中的一场。

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身边所有同龄的孩子中凸显出来,早早的开口说话,丰富的语言,认识不少汉字,会心算,会背唐诗宋词,谈吐得体,懂礼貌。

正是因为这样,在生活的学校院子里,我成为大人们夸赞的对象,老师们夸人有一套,他们不使用空洞的赞美,而是以案例的方式,比如出一个算术题,说一句唐诗的上句,挑一两个比较难的字,乐滋滋看着我答出来,在旁观者一次又一次惊讶的目光里,斩钉截铁地给我下一个“神童”的论断,还不忘补上一句,这孩子以后是上理工科大学的料,在一座四线的小城市里,这就是最高的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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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只需要做道算术题,背首唐诗,认个汉字,就可以获得一次夸奖,这真的是一笔好买卖,激励来得太容易,可能在那些大人眼里,这样的夸奖不算是什么激励,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比一颗糖也不遑多让,况且这样的表扬可能也伴随着糖果一同到来。

这背后更大的意义是,这成为一个孩子成长的动力来源,也决定了其在觉醒之前的模样。不会做算术题的孩子,不需要靠答题换糖果和表扬,而有可能是吃饭的时候表现得好,会模仿跳一段舞蹈,甚至是能够坐在小板凳上不动。我是肯定无法想象这些事情也可以换糖果和表扬的,他们也不会想到做一道算术题也可以得到表扬。

当我真的确信吃饭吃得好也可以换来我需要的糖果和表扬时,我也不会去换,因为对我来说,那个比做算术题麻烦多了,不划算。你看,小孩子其实也会衡量,人从一生下来就在衡量,利弊得失,尽在心里。孩子最初表现出来的一点点特质,以及父母和亲友给予奖励的方式,最后就成为一生痛苦的开始。

那些靠坐着不动获取奖励的孩子,最后相信遵守规则是人生的真谛,然后被规则折磨到无可忍受时,就进入了痛苦的轮回;那些靠模仿行为获得奖励的孩子,最后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偶像和传记,偶像崩塌的时候,也进入了痛苦的轮回;那些靠吃饭表现好获得奖励的孩子,最后以为满足他人的要求是唯一的路径,在要求无法满足或被无理的要求欺骗时,同样进入了痛苦的轮回;还有一些从小并未从别人处获得奖励的孩子,他们则更早就陷入寻找奖励的痛苦轮回中。

后来上学了,我突然发现,激励来得不容易了,第一个是评价标准在发生变化,你要完成作业,还要经过考试,获得激励的条件就是分数。第二个是激励变得不频繁了,你只有在每个学期的期中和期末才能有获得激励的机会,而这也是有风险的,如果你第一次考了第一名,第二次考了第二名,可能也无法获得激励,这个实在是难以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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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不愿意屈从于规则的我发现了一个捷径,那就是在课堂上寻找新的解题思路和不同观点,这个也可以获得奖励。你可以答出一道别人答不出的题,可以在语文课上总结中心思想时标新立异,可以在历史、地理这些课程里表现出知识面的丰富,这些也都会获得激励。这样的激励虽没有考试那么大,但贵在机会多,可以频繁获得。

但是这就要求你必须不断扩充知识并找到关联,于是我开始大量的阅读,但每每阅读并不十分深入,因为对于获得激励来说不需要深入,只要能提出新的观点就可以,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你能比别人多说出一个概念其实就够了,深入的阅读和理解是需要时间的,这并不十分划算,不如浅尝辄止。

其实这个时期激励的表现形式也在发生变化,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形式都不同,有的是奖状,有的是新衣服,有的是玩具,也有的是人民币,但都离不开一句表扬。我沾沾自喜在于,我可以通过这条捷径,直接获取这个终极激励——表扬。我记得从小学到初中,我都会经常举手回答很多人已经站起来但并没有回答出的问题,然后在老师的表扬中结束教室里尴尬的氛围,这样的场景一再出现,美妙到令我陶醉,可我并不知道,这一切实则继续进一步导致了痛苦的轮回,因为这样的激励就如同毒品一样伴随了我的前半生。

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逐渐放弃物质的奖励,而专注于精神的奖励,因为物质的奖励对我来说太过于难获得,父母、家人、朋友不会因为我的一些标新立异的想法和知识面宽阔而给予我物质。在那个年代,父母往往会因为孩子考试成绩好而给孩子一些物质奖励,同时伴随一句表扬,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实快乐来自于那个精神的奖励。孩子并不能清楚地分辨究竟是那件玩具还是那句表扬给他带来了快乐,所以也会有一些孩子习惯于考试,并且对物质有极强的渴望。

我的这种获取奖励的方式则相对单一,以至于我一直认为表扬是获取快乐唯一的方式,然后从追求快乐到追求表扬,甚至是习惯以独特的观点来获得表扬。

因为这样的获取机制太顺畅,使得我也放弃了考试获取机制,因为那太漫长,成本太高。所以我虽然很聪明,但是从来没有在重要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中考如此,高考如此,考研亦是如此,所有的其它考试也是如此,我不认为这会给我带来奖励,所以我也就不会去研究和训练自己。

1999年的高考,我没有考好,但最后总算也上了一所重点大学,于是在大学里继续重复上演着追逐表扬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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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戏演得多了,我就开始熟悉了套路,发现还有百变的玩法,比如在某个领域略超周围就可以获得表扬,比如面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获得表扬,比如什么样的人设会容易得到别人的表扬,比如如何把自己的索取伪装成付出,我一直剑走偏锋,总是在人群中寻找成为异类的机会,因为这个是我最熟悉的模式,大学里学习成绩好的人多,我就去成为文艺活跃分子,去唱歌、跳舞、演话剧、写诗,上瘾啊,真的上瘾啊。

这样的套路也决定了我会遇到的人。我的女友,朋友,哪一个都是因为我突然发现我的行为可以在他们那里获得表扬。我的初恋女友,喜欢听我唱歌,于是我就一直不停的给她唱,后来我又发现对她的细致照顾会获得表扬,于是我就每天无微不至。我以为这是付出,其实只是对于表扬的索取,索取多了,她也给不了,也不愿意给了,于是感情就走到了尽头。

另外一个女友也是这样,认识她的时候,发现我对于事物的观点和看法可以获得她的认可和表扬,于是就像上瘾一样,不断地持续地向她输出观点,然后索取表扬,从事业到生活到爱好,直到她无力负担这样的索取,最后走到尽头。人对于给予和索取是很敏感的,表象上看似是同一件事,但出发点不一样,带来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这需要平衡,而不是完全从自身出发。

人生总在轮回,而我就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成为了一个喜欢通过标新立异获得表扬的人,而为了维持这个形象,需要不断获取各种碎片知识,不断尝试新的事物,不断转换视角形成新的观点,奖励获取机制决定了行为方式。

这一点很鲜明地体现在生活中,我发现做饭会赢得我太太的表扬,于是我就学习做饭,并且不断推陈出新,这只不过是在我最熟悉的套路上行走着,直到有一天她不解地问我,为什么每次都要做新菜,我才发现这只是我自己的人生套路而已。

人生真的经不起剖析。我的兴趣爱好很多,但好像每一项兴趣的产生,都源于要获取表扬的需求,为了获取表扬,于是不断钻研,产生创新的观点,拔高它,让人觉得有所收获,反馈表扬,获得快乐,这真的是快乐本身吗,还是自己的错觉?从一开始追逐快乐,到追逐表扬,到追逐独特观点,到追逐新鲜事物,一步一步,把自己送入轮回,除了表现形式的不同,本质上没有区别,这简直就是一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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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生带来的还有一个更为鲜明的特征,就是每一次的轮回边缘都怀有彻底改头换面的冲动,以至于人生总是在经历重大的改变,希望远离原来的一切,人的本能希望由环境的彻底变化将这毒瘾戒除,但是由于没有拷问根源,所以完全没有戒除的可能,反而愈演愈烈。99年高考以后,为了远离一切,我去到了遥远的哈尔滨;2008年,从哈尔滨到了上海;2015年,从传统制造业到创新服务业;现在,则又从上海到了宁波。

这样的人生是割裂的,不连续的,是行尸走肉般的,这种对于表扬,对于独特观点,对于新鲜事物的病态般的渴望,已经在生命之外形成了一个客体,一步一步反过来吞噬生命,太可怕了。

所以,要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人生到底在追寻什么?

深渊就是对自我的内省,当你看到了足够多的恶,对自己内省足够深的时候,你会看到那水面上倒影的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如同看怪兽一般地看着你。——《善恶的彼岸》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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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定要真正改变这一切,把自己的向往搞清楚,是不是除了快乐外,还有别的向往?即便是回到快乐本身,也要重新去观察,人的一生,是不是真的只需要奖励的快乐?即便是奖励的快乐本身,除了表扬以外,是不是还有许多其它的形式?即便是表扬本身,是不是除了独特观点外,还有其它的行为也可以获得表扬?

当这一步迈出时,真正的人生就拉开帷幕了。

我必须清楚地知道这一些,知道自己的向往,并让这种由家庭、环境和时代在我生命伊始为我带来的影响逐渐消散,从而真正成为一个“我”,这是我当下最需要去做的一件事。

所以站在2018年的高考这一天,用这篇文章宣告我的新生,并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把这“毒”戒了去,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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