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与百香果

老实说,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见到“哥哥”还是抑制不住地尴尬。

梅园3号地铁口,背对着我的是一位矮个子,单看背影,卷裤腿,肤色黝黑,白球鞋,外八字。我心里祈祷:不是他不是他……与此同时,我发消息说到了。

矮个子缓缓转过了头,朝我走来。逆光的黑脸模糊不清,只见一对外翻的厚唇,以及被烟熏黄、七零八落的稀疏牙齿。这就是在软件上,忙里偷闲关怀了我几天的“哥哥”。没要照片,我来见他,只因为一句:

“叫哥哥就好了,我没亲人。”

老实说,这句话让我克服了所有心理障碍。也因为默念这句,我没在比我矮一个头的哥哥面前退回地铁站,而是跟他去水果店,挑了坏掉(后来才发现)的百香果和葡萄。四点多了,他还没吃午饭,原因是负责维修的电梯坏了,和赶来见我。


我们落脚在管社山庄的幽径,一条街的距离,离地铁站出奇得近,地图上却1.84km。摸索到了一片小池塘,他带我钻进树丛到塘边,不脱鞋子下水摘莲蓬。我以为他只是图新鲜,没料到他为了给我摘几只零嘴,围着荷塘上蹿下跳了半小时。为了采到又嫩又肥的莲蓬,哥哥甩开鞋子,一个雀跃,便下了水。莲蓬塞满口袋以后,他的光脚也沾满池塘特有的淤泥。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在结束采摘后毫无犹豫地穿上了白球鞋。仿佛自己只是刚刚抽出脚,甩了甩沙子。


这下我们有足够的莲蓬了,我猜他心里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我压根不知道他想要多少,准确来说,他神料到我对莲子的喜爱,并将之量化到刚刚好的数目,是我后来才发觉的。

剥着莲蓬,哥哥的脸颊是激动热切的。他像厨师颠勺,像女工缝纫,像司机转方向盘,熟稔而又饱含期待,一下子就把青绿色的莲子剥满手心,迫不及待地咕噜咕噜倒给我,催促我尝尝新鲜莲子。我吃了,微甜,不苦,没吐一个莲芯。

他手拿泛紫的大莲蓬,告诉我:“这是老的,外面卖的就是这种苦莲蓬。”我想试试,他不点头。拗不过我执意要吃,他递来剥好的一颗。

紫色的莲子尤其难剥。小心吃了,咬到一半,开始后悔。真苦,我顺手欲扔。“哎——别扔,吃下去。”

我手慢,照他说的,再吃了下去。剔除已粗壮的莲芯,认真嚼几下,发现苦不甚苦,只是硬而已。这时候,他才缓缓嘟囔,“有些感觉做不成的事,真正去做,也就成了。没什么难的。”

默默地,他吃了一整棵我嫌苦的老莲蓬,不扔一粒。在他眼里,打来的工作餐也要吃得干干净净,浪费就是罪过。

坐得久了,我们沿木板铺就的观光桥赏莲。台风过境,阴雨天,开张的荷花少,风摆弄着一湖莲叶,掀来覆去。他谈2014年考营养师的时光,和自己十几岁丧亲的漂泊身世。恰逢小亭,躲了场雨。

他爱种花草果蔬,爱爬山,爱寻访古迹,爱疯爱玩。我穿着刚洗的新鞋子,只怕在雨后弄脏,也心知不可能不脏。但我们走在一条路上,没有分道扬镳,他探路,我只是站在原地,不敢向未知的山径迈步。

他会注意到荷池里悄悄躺着一片菱叶,哪一块将要膨胀结实,哪一块已被人先下手采摘,他蹲下身,灵活地拨开枝蔓,翻给我看。他还知道芡实,那种长相与荷叶相似,但根部布满刺的植物,无形之中给它自己加了市价。

如果我和别人匆匆走过,哪怕缓缓踱过,我也只会说:“这儿真美啊。”事实上这儿不够美,我们也不会发现任何新奇的东西。但和哥哥,却是千差万别。


我们谈得不多。更多时候,只是吐着葡萄籽,在风里自说自话。百香果有一个是坏的,他把好的给我,自己吃得很认真,问我要不要蜂蜜。莲子剩得刚刚好——也就是,一个不剩。

行人也不多不少,不会觉得,有人在故意偷听我们说话。但我们总忍不住评论,究竟谁看上去像圈内人。


走的时候,哥哥又把剩下的两个百香果和葡萄交给我。陪我进地铁,像是最后一次见面般,又像是尤其好的兄弟般,目送我下楼梯。

如果可以,我真想趁那时候,变出一朵白色的莲花送给他。他这样的哥哥,会笑一笑以示拒绝,却越过栏杆接过它,再转赠给我。

那样,我们都会笑得很开心。我笑他是那种觉得自己不配拥有花的人,只懂得吃苦果。他笑我,不知笑我什么。

可事实是,我,我冲他做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百香果茶被妈妈如数倒进下水管,有一只是坏的。但我觉得,是我们百香果尝得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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