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在的江湖,我才是策马而归的英雄
一、雨雪霏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雨,夹雪,也夹杂着一些神谕,纷纷来到大地。暮色在灌木丛升起,众神坐在一朵白云上,白雪的光芒照在每一个角落里,恍如缤纷的皇宫。
他们说:“贫穷是花朵。你们要珍惜它。”
我书架上的朋友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嘲笑着我:失恋了一辈子的威廉.叶芝是一只鸽子,而卡夫卡则不折不扣是一只乌鸦。叔本华是信天翁,而孔子这老家伙很自恋,竟然认为自己应该是麒麟……还是一只名叫庄子的蝴蝶低调一些——人生如梦,善恶等身,悲欢,亦等身。
雨雪初霁,残月挂在稀疏的槐树间,与木星咫尺天涯。叶芝说:木星过境,意味着永恒,但永恒不是很久的时间,而是很短,在一只蜜蜂翅膀的闪光之间,永恒,是无限的短。
故乡是陕北的一个小县城,真的很小。我曾用十几年的时间努力把她想得大一些,以便可以容得下我的鸿鹄之志,但丝毫没有,这些年,她变得越来越小了,只在我心里蜗居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慢慢清晰起来,我的亲人,才会咳嗽着,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我和雨雪的影子站在一起,近于透明。暮色躲在我的身后,像我写诗的手,庄严又干净。
二、铁轨与炊烟
多么神奇的两样物事。前者意味着规规矩矩,后者则总让人想起一个词:袅袅婷婷。
火车怒吼着像一个黑色的抽屉被弹向北方,我睡在卧铺车厢里,梦见一些红嘴鸟栖在松树上,满路飘香。醒来,听车窗外的风声渐渐慢了下来。
车到榆林,已是午夜时分。我浑身燥热,已毫无睡意。下了火车,把双手放在冰凉的铁轨上,良久。风慢慢吹过,很多大地上荒凉的身体,都被天上的神俯瞰着。
我被自己的疑问困住了——我多么渴望自由,如炊烟一样扶摇而上的自由,遥不可及。因为我自己就是一列火车,我的轮子被牢牢卡在铁轨上,向着命定的远方黯然前行。
其实我不愿意信任这个词:命运。或许我只需要迈出克服恐惧的第一步就可以了,粉身碎骨何所惧,四分五裂何所惧。一如卡夫卡所说:“像恶魔一样细心,像天使一样大胆。”
铁轨与炊烟,不埋怨,不纠结,不矫饰。如胸膛里的这颗心,虽看似孤单,但也存着沧海。人世何其漫长,漫长得像转瞬之间……
画家朋友打来电话诉苦,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一句我劝他:珍惜曾经的美好,尽管它们曾是飞鸿,早已了无踪迹。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无论是她,还是他。
三、更遥远的伤口
应该是第四道伤口,比以前的三道更遥远,在暗夜里,开出鲜艳的花朵来。我从未来的日子里把它搬来,目的是更完整地覆盖住今天。
往事里壮硕的马匹,我只带走它的一根骨头;而曾经百转千回的爱情,我只带走她的余温。如今,我空空的怀抱里,经常有一朵积雨云懒散地飘过。
我腰间的钥匙很多,经常忘记哪一把钥匙对应哪一把锁。斑驳的日子,像一条狗一样与我形影不离。千里之外,我躺在落日里,我感觉胸膛里的某个器官突然不听指挥,愤然离我而去。少了一个部件的我,看到一块朽木也会觉得像极了自己久别的亲人。
所幸的是,我还没有忘记,那丈量时光的钢卷尺,还一直握在我虚无的手中。
掏净天空,掏走云朵,掏干风声,掏落枝头的树叶,以及内心被鸟鸣啄疼的时光。三月多像一只握在手中的白瓷杯,承载昼夜的更替,承载生死的轮回。
我一饮而尽,连同那个软软的背影。
更遥远的伤口,一如浩浩荡荡的寂寞,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覆盖我。
四、引渡
料峭的早春,从梦中醒来,晨光漫漶,春色熹然。一只猫在我看不到的河堤边漫步,仿佛庄周梦蝶。万物舒展,母亲家的屋檐上,麻雀又长出崭新的舌头。
咖啡热了又凉,晶莹的雪,仅在阳台外挂了一晚。这意味着冬天终于过去了,唯有喜欢的可以站在春风里,唯有爱过的,才不忍轻易离去。
到了夜晚,一切都笼罩在暮色的谜语里。月光比夜色中小号的声音更嘹亮,像极了美人的叹息,像极了欲望的火焰,溢出安谧的美。而我的时间也在松木书架里睁开双眼,它结束了冬眠。
这月色,这纯美的月色,多像远逝的亲人。如果我能放下慈悲,呆在一朵莲花里。这莲花、众生、这身体里山河的寂静,是否不再拥有栖居的诗意?
想起在西安的元宵节之夜,我在日记里写下:上元嘉日,春风让微凉的万物换上温暖的内衣。仁慈的神,我和你一样,爱月光落下房檐时那金黄的轻响,爱风声渲染夜的稿纸时那不息的絮语。
我爱你,一如初见的你。
那么,我要掠夺你槐花的灵魂和木棉树的身体,我要凿你为舟,引渡你,去漂泊茫茫的世路。
千里,万里。
五、有你在的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你的江湖,我才是策马而归的英雄。
你看这草长莺飞,你看这杨柳依依。你看花朵愤怒地吐出血,吐出泪,吐出热气腾腾的时光。我仁慈的神,我走在路上了,这是有你在的江湖,我要在这个春天里追逐到你。
我是这样的男子:口袋里装满雷霆、柔情以及可以染透整个山脊的颜色。这么多年,我一直坐在月光下写诗,我收集到花朵的暗香足够渗透三生三世。
你会不会担心我一起身,就抖落春天隐藏的秘密?
你不要在去年的流水里打捞我的影子。你看,一旦春天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就柔软下去,模仿花的摇晃,模仿鸟的鸣叫,模仿家园的庄重和犁铧尖上的光芒。
你不要牵挂我,不要心疼我。鸟穿过我的身体,天空就住了进来,禾苗穿过我的身体,土地就住了进来。我穿过我自己的身体,生命,就住了进来。
你的一个眼神,爱,就住了进来。
我无法伴你左右,我的神。我是如此依赖自己的文字,它养护着我低沉的声线,以及对你深深的爱慕——仅你美德的光芒,就足以让我在这个江湖、这个有你在的江湖里,徒然、卑微地劳作下去。
六、梦里唐朝
时间穿墙而去。风中飘过淡淡的花香。
在唐朝,一船长安的诗酒是不够的。夜泊秦淮,或者昼伏瓜洲,乞丐和车水马龙都是人间烟火的背景。我从书房里出来,潜词,拿捏,小心翼翼。我心中的尖刺与盛世格格不入。
你遇见我时,我着青衫,面有离殇。而灞桥两岸的人们正弯腰收割芦苇。
烟花三月下长安。我早在先秦时代就出发了,尾随一条河流穿城而过,蜿蜒百余里。在古老的船只上,我稀释体内蜷曲的锋芒,希望能遇到你,遇到唱着《越人歌》的你。
光阴空洞而柔软,祖先的江山如此宁静,骊山和阿房宫的颜色一天天艳丽,在繁华之上,克服风蚀、衰老和灰烬。
大雁塔,丝绸之路,我所看到的行走非常缓慢,很多人不穿鞋子。
一个人的影子是一座城。这安息之所使一条道路和所有的河水都更加辽阔。就像三月正经历的一场悲欢。
冬天渐渐远去,第一缕春风绵里藏针。有人拈骨头的轻,有人下江南。但我只站在长安郊外的山上,呼吸里长出柔软的水草。
月缺月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锦瑟无端,天色已晚,我不说大唐芙蓉园里的花事,也不说春心。
我只祈求我年轻的神,请她每年给我十五天的时间,让我好好爱她。
爱她的三分春色,七分流水。
七、灯笼与鸟巢
又是惊蛰。我不得不再次写下这两个词:灯笼与鸟巢。
我喜欢它们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它们总是包裹着温暖,而是因为它们总是能让我的内心充满安宁,在这小小的人间,它们甚至可以见证一个男人潦草的一生。
我的神,你经过的路上遍布羊群和风铃。
你穿越荆棘而来,翅膀曾经染上凌乱的刀伤。你无视路上那些走马观花的人,只用性感的手语煽动我纯朴的兽性。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应和你这盛大的莅临?把鲜血注入兽骨?然后用桃花占卜自己的命运?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将不再提着灯笼追赶春天;不再迎娶传说中金戈铁马换来的公主。我只想保持一颗不死的诗心,躲进时光的裂缝里,看春天爬上镜中的眉梢,看艾草的香气,在我瞳孔里化作一池春水。
花未开,燕子归来,似曾相识。
我的神,我不敢用年久失修的方言和你说话,不敢惊醒草原上的羊群和大地上的马匹。
良辰美景,没有虚设。
我同样相信:良人夜话,即是良辰。美人在侧,就是美景。
从今天起,我要努力遇见那些用影子走路、用胸膛收藏落日的人。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有着孤独的姓氏。
我的神,如果你不相信,请在阳光抵达鸟巢之前,蒙上眼睛。请在灯笼的微光里倾听那些蒙尘的花朵,倾听她们在风中的啜泣,凝视她们日夜兼程的眼睛。
她们干净的泪水中,有我写给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