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六十九（苏秦列传）

　　素知之，则轻之贱之，不知，则以爲神明。此国人之性也。故苏秦困于周。

　　以秦之强，修德备甲，延揽士人，以待六国自弊。诸侯有水旱之不测，则输僳以济之；有兵灾之不虞，则出兵以救之。除暴扶弱，存亡兴灭，如是则天下拱手可得，万民归心，四海混一。奈何驱士民如犬羊，离散天下之骨肉，以博一人无厌之欲？

　　秦之诸王，孜孜以求者，霸道也。与其语帝道，犹对牛而鼓琴，直痴人说梦耳。夫子西行不至秦，有以也夫。

　　当是时也，秦日以强，诸侯日以弱，爲秦之计，莫若连横；与诸侯计者，莫若合纵。苏秦察形势，逞辩辞，说以利害，故诸侯莫不倾心向往。

　　然苏秦以合纵说诸侯，非欲全诸侯也，欲取富贵耳。

　　苏秦说韩，韩王勃然作色，攘臂嗔目。以一言而按剑嗔目，几欲赤膊而上，则素日城府韬略可知矣。六国纵约虽成，然欲叩关击秦，抉却眼中钉，恐未必能。

　　以地予秦，则秦益强，诸侯益弱，犹饮鸩止渴，渴虽止矣，然毒入亦深矣。

　　苏秦说人君，欲合六国之众以击秦。然六国首鼠两端，各怀异志，计小利，失大体。是秦有一心，而诸侯有千万心焉。故秦兵一出，诸侯星散，不待劲弩锐卒，自相践踏而亡者，不可胜数。

　　战国诸侯，犹今之阿拉伯诸国；秦，犹今之以色列。六国之土地，资源，军力，人力，物力，数十倍于秦，然终反制于秦。盖同床异梦，各怀异心而已。

　　秦，虎狼之国也；六国，牛羊之国也。夫牛羊之国也，人虽众，地虽广，物虽厚，然皆欲人死战，己做壁上观，常存反走之心，故秦兵一出，追亡逐北，席卷天下如摧枯拉朽，不战而天下已定矣。

　　苏秦微时，见辱于亲戚，及其佩六国相印，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夫感恩报德，君子之行；散财家族，丈夫素志。苏秦过常人远矣！

　　然苏秦不检小节，久处不详，悠游忘危，终酿大祸。

　　苏秦兄弟以匹夫而干诸侯，陈以形势，说以利害，动人主之心，遏强秦之悍，约以合纵，而自致于青云之上。率六国之师，薄关而击秦。移檄至秦，秦人震恐，不敢东顾者十有五年。

　　是时，六国浸弱，秦日以强，强弱之势，虽愚者亦知。而六国犹闭目而视，日争小利于朝堂，利人数城之得，浑忘家国之危。苏氏以布衣之低微，佩六国相印，合诸侯之师以抗秦，挽狂澜于且倒，古今人物，未之有也。

　　金玉珠宝，人情之所好也。苏君于金玉固无所好也，举之若毛羽，弃之如去屣，而尽显丈夫本色。

　　且六国特乌合之众耳。割地予秦，以讨秦欢，图片刻之苟安，毁纵坏约，损人益己，觊觎邻国之疆土,一有所获，则欣欣然举国若醉，相庆如狂。于是秦乘其弊，移师以击，秦地日以广，诸侯之地日以狭，秦不出一兵一甲而诸侯已困矣。

　　六国相攻，秦坐以待之，贪者致之以金，廉者伏之以刃，六国瞠目襟口，不敢出一语以向秦。

　　合六国之师以抗强秦，固大难事耳，而苏君易爲之。片言折人主，危情动诸侯，激久郁之义愤，发懦夫之怒很，虽事之不济，功之不效，是乃天也。古今人物，罕有其匹也。

　　苏君，人杰也。职能谋及身后，勇能摇动诸侯，置天下于股掌之中，挫强秦于函关之外，取富贵如振衣，散金玉如去尘，彼诋苏君者，普天之下，有几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