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煤火

腊月二十九那天,公司后勤部的艾姐跑来办公室问我,她马上就回家过年去了,厨房里要不要留着煤火?留的话,她再添块煤,不留,她就让它熄了。我说,当然不留。反正我做饭烧菜不用那又脏又麻烦的老古董。我要用干净又方便的电磁炉。

我们常年累月在食堂吃饭,人不算多,三十来号人,炒菜用的是液化气,另外用一个小煤炉烧烧水蒸蒸饭。放假后,所有职员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们一大家人在公司值班。而我也立刻由上得厅堂于键盘上弹变奏曲的职业女性摇身一变成了下得厨房挥锅舞铲的中年油腻妇女。

每年年关,公婆都要从县城那个舒适的小家搬来与老公我和孩子们祖孙三代一起在公司过年。虽然口头上说是来与我们团年,实际上他们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心在里面。公公是公司的创始人,创办三十多年来,从无到有,才有今天这么一点起色,他异常珍惜,也因此特别操心,总是不放心公司的安全,连门卫都被他指使回了家。自己一个当老板的人物,却搬了行李睡在保安室,成何体统?我们奈何不了他,常劝老人家这个大门不需要他来守,这门是自动开关的,拿遥控一按,门就开了。再一按,门又关了。再说门口还有监控呢。坐房间里看着监视器,所有的角落都能一览无余。不比以前那种铁门,要亲自去开关,亲自去盯梢,亲自去巡逻。现在是您享清福的时候,不要再操心公司里的琐事。老人家一听,火更大了,你是说我不中用了吗?连个门都看不了了?你们这再先进的门,要是贼真想进来,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我这肉眼还抵不过那乱转的摄像头?仿佛这个大门不让他来守,公司就会被整个儿打包偷走了似的。对于老人的这种做法,我就纳闷这屁大个公司,有啥东西好偷的呢?真是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呀!

艾姐帮我把过年所需的一切年货都准备妥当,只等我系上围裙大显身手了。我想了想,六口人吃饭不必用平时人多才使的那个大木甑蒸饭。再说我也嫌那口老人家特地从湖南浏阳带来的大木甑又笨又重,老不方便,也不想再用。如今这年代,电饭煲电高压锅电磁炉各种新式炊具应有尽有,完全可以告别老土旧的生活方式了。

尤其是烧蜂窝煤,我特嫌麻烦,要时不时的惦记着换煤的事,像惦记老情人似的,隔上一会儿就去瞅瞅,看看火候好不好。一不小心错过了换煤时间,煤自己就悄悄熄火了,于是我要重新把煤给燃起来。那煤也跟株植物或只宠物似的,不好好伺候它,它就灭给你看。而不像电器那么干净利落,只要一个按键,它就会按照编好的程序自动运行,完全不用操心。不管烧煤还是用木甑蒸饭,都不是省心的事儿,得时刻牵挂着他们的存在。

明明可以用干净又方便的电和汽解决的事儿,偏偏要用又累又脏的煤解决,真真儿想不通那老古董是咋想的。今年我是决计再也不想和煤炉那一年一次的约会了——完全没必要嘛,洗澡有热水器,喝水有饮水机,炒菜有电磁炉,煮饭有电饭煲,哪里还需要用得着那落后过时的煤炉呢?放着现代的舒适安逸的新生活不过,偏要守着过去的劳苦繁琐的老时代不放?艾姐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于是就没再往煤炉里添煤了。

我用现代化的厨具弄了一桌好菜,招呼他们过来吃饭。正当我为自己的厨房获得自由和新生而庆幸时,公公突然脸一沉,首先便问,煤炉还用着吗?我说没用了,嫌麻烦来着,而且电磁炉完全可以替代煤炉。公公不吭声,继续埋头吃饭,夹起一块猪手时说,怎么这么硬?还有那只鸡,肘子,全都嚼不烂。我用筷子一戳,筷子立马插了进去,分明是烂透了,我也埋头吃饭不说话。公公放下筷子说,如果用煤炉细火慢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煤是最好用的,你们偏不信,只知道用电用汽,那些新玩意有什么用?难道就真以为可以取代煤了?我还不吭声。公公扒拉了两下碗里的饭,问我,饭是木甑子蒸的吗?我说用的电饭煲。他放下碗,一脸不悦的说,难怪这么烂,我一吃就知道这饭绝不是木甑子蒸出来的。没那木甑子的香味。然后,公公把手背在身后像个刚视察完工作又给出了明确指导意见的老干部似的大步走出了厨房。

我正疑惑,公公一向为人和气,今天却突然性情大变,着实令人费解。这时婆婆带着满脸的笑意说,这菜我吃着都是入口即化的,别信他,他就是这么顽固。等下我们吃完饭,把煤火生起来,烧得旺旺的,保准他一下子就高兴了。不是有句话叫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吗?我们年轻时,年三十这天,都要把灶火烧得特别旺,烤火时也是一样,往火盆里不停的添柴,火焰都快扑到房梁上了。这三十的火象征着来年红红火火的。现在大家都用上空调电烤炉什么的,难得见到明火啦,现在你爸他就想看个煤火而已。你就满足他这个小心愿吧。

我顿时大彻大悟,原来如此!

吃过饭,我把旮旯弯里的煤炉提出来。那煤炉满身的铁锈,还有几处锈穿了孔,服了好几年役,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只是看它一直还能用,才没被淘汰。我把炉子里的三只煤一一用火钳夹出来,三只煤全都一样的颜色,土黄土黄的,冰冷而绝望。它们年轻时曾是那么意气风发,浑身散发着青春的能量,而如今,变成了一块枯竭的黄土。我想象着燃烧到最后一只煤时,它一定在焦急的盼望着什么吧,可是使完最后一口力气后,也没等来下一只煤的接力。

我选了最上面那只燃尽的煤灰做底煤,然后找了些生火用的木棍,用柴刀劈成数只小而薄的木片,这种木片拿打火机一点就着了。我继续往里添木棍,火势旺起来。这时再把一只新煤放入火中。没多久,煤一只接一只的续上了火,像传接力棒似的。炉腔又重新热了起来,而煤的生命仿佛在火力的传递下延续了下去。一只传给下一只,一代传给下一代,人类不正是这样绵延下来的吗?公公想告诉我的不是烧煤如何好,而是想让那些传统一直传递下去。

年三十这天,我把木甑子搬出来,学着做撩米汤的饭。又把电磁炉收了起来,改用煤炉烧水。不一会儿,煤炉上的水壶烧得啵啵的响。公公听到水壶发出的声音,脸上一下子眉开眼笑,那笑声竟然盖住了水开的声音。

开年饭的时候,他尝了尝饭,又尝了尝菜,一边吃一边点头说,还是煤火做的饭菜好吃。

其实那些菜,都是头天就做好了的,只是稍微热了一下。

三十夜里,我看春晚正看得热闹,忽然一个念头串进脑门,差点忘了件大事——我的煤火还没换呢!起身往厨房走去,只见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正在厨房门口弯腰做着什么。走近一看,原来是公公正换着煤。那通红的一只煤被他用火钳夹起来,在如墨的夜色里发出明亮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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