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
我们谈及某种人时,无需在解剖学上了解其头颅形状或肤色,只需涉及其心理世界、意识状态和生活方式。这些都是属于心理学的题材,此处我们即以谈论原始人或古代人的心理为主。虽说有此界限存在,可是事实上,我们已把主题加以扩大了,因为并非只有原始人的心理运行方式方可称为古代的。今天的文明人亦同样有这些方式,而且,这些特性的出现不只是间歇性对于现代社会生活而言的“返祖现象”(throwbacks)。相反,每一种文明人,不论其意识的进展如何,其心理深处仍然保有古代人的特性。正如人体与哺乳动物所具有的关联性,以及许多需溯源至爬行动物时期的早期进化阶段所遗留下来的残余特征一样,人类的心理亦是进化的产物,倘若我们追溯其来源的话,会发现它仍然表现出无数的古代特征。
当初次和原始部落接触,或在科学性的著作中读到有关原始人心理的文章时,我们不免对于古代人的怪诞特色具有深刻的印象。莱维-布律尔便是一位研究原始社会学的权威,可他还是不厌其烦地要大家注意,原始人的“前逻辑”(pre-logic)心理状态与我们的意识观的明显区别所在。作为一个文明人,最令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原始人会忽视经验教训,为什么会置事物的因果关系于不顾,为什么会把一些属于意外或自然发生的事件解释为“集体表象”(collective representations)的必然现象呢?所谓的“集体表象”,莱维-布律尔是指那些普遍为人接受、不证自明的真理,诸如有关精灵、巫术、药草效力等等原始观念。
原始人并不比我们更具有逻辑性或更缺乏逻辑性。他们和我们的差异只在于前提预设不同,即他们的思想与行为的出发点和我们不同。对于一切不寻常的、乱人心绪的、吓人的事物,他们都将其原因归咎我们所谓的超自然。
原始人的感觉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们亦有不同的道德观——这也是“前逻辑”状态和我们有差异的部分。毫无疑问,他们的道德法则和我们的确有所差异。有一次,当一位黑人酋长被问及如何分辨善与恶时,他说:“我偷了敌人的太太是善的,但如他偷了我的太太便是恶的。”
原始人对一种伦理态度的评价和我们不相上下。他们脑海中的善恶观念和我们的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善恶表现的形式而已,其伦理评价的过程是一样的。
原始人的感觉器官比我们的更敏锐,或某些方面和我们的有所差别。然而,原始人那种经高度锻炼的方向辨别感或听觉、视觉完全是职业的问题。
我们找不出什么可以证明原始人的思想、感觉或领悟力与我们的有根本的差异。他们的心理功能和我们的是一样的,差异的只不过是基本假设而已。相比之下,他们的意识范围比我们的狭窄,较低的或完全不能集中意志力等事实,是相对不重要的。
根据我们理性的假定,凡事皆有其自然律与可察觉出来的原因。我们对此深信不疑。像这样的因果律便是我们最神圣的信条之一。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不容许任何无形的、专断的及所谓的超自然力量存在——除非,我们随着现代物理学家的脚步在观察原子的微妙世界时确实发现了某种怪异现象。但那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我们对于那些无形的、专断力的观念仍十分排斥,因为不久以前,我们才刚刚摆脱那充满梦幻与迷信的可怕世界,而塑造出一个理性的意识宇宙——这是人类最近的最伟大成就。我们目前活在一个服膺于理性法则的世界。当然,我们仍然无法洞悉一切事物的因果,不过那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随着我们推理能力的增进,终将达成。这就是我们的希望,和原始人将其假定视为理应如此一样,我们亦视之为理所当然。偶然的事仍然会发生,可是那到底都是少见的,何况我们亦相信,其自身必有某种因果律。喜好秩序井然的人不免会厌恶偶发事件。
如果我们把此事加以仔细的研究,我们将会说,一切依常理发生的事件只有一半可以因果律来说明,而另外的一半则完全为意外的魔鬼所左右了。
经由心理活动投射而带来的认同现象(identification)创造了一个世界,人不但在心理上,而且在形体上都容纳于此世界中。他与世界融合为一体。他不是世界的主宰,而是其中部分而已。
在原始的社会里,一切事物皆有其精神。万事万物都染上了人类精神的因素——甚至可说,都染上了人类心理中的集体无意识,因为当时,不存在所谓的个人精神生活。于此,我们不可低估基督教受洗礼的含义,它在人类精神发展方面确实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洗礼赐予人类一个独立的灵魂。当然,我的话含义并非是说,受洗礼本身是一种施行一次便会生效的魔法。我是说,洗礼的观念可以把人类从与世界认同的观念中提升出来,使之得以超越世界。这便是洗礼的最佳意义,因为那是一种人类精神超越自然的象征。
《现代人的心理问题》
现代人,是一个能感知到现代状况的人,并非人人皆是。他是一个伫立在高冈上,或站在世界最边缘的人,他眼前是茫然的未来的深渊,头顶上是苍穹,脚底下是历史已笼罩着一层原始迷雾的全体人类。现代人——或让我们再重复“最现代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的。很少人有资格被冠上此一头衔,因为这种人应该是觉醒程度最高的人。既然作为道道地地的现代人就必须彻彻底底地感知一个人的存在性,那么其意识性该是强烈而广泛的,其无意识性该是最微小的。我们都明白,一个人活在现在并不足以被称为现代人。因为果真如此,凡是现在活着的人都可算是现代人了。其实,唯有对当下最具有感知力的人才是现代人。
一个道道地地被我们称为现代人的人是孤独的。他之所以如此是有必要的,而且自古就是这样,因为每当他要向意识领域更进一步迈进时,他就和原本与大众“神秘参与”——埋没在普通的无意识中——的最初状态离得愈来愈远。每当他要举步向前时,其行动就等于强迫他离开那无远弗届的、原始的、包括全人类的无意识。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即使在我们今日的文明社会里,大部分最低阶层民众所过的生活几乎和原始民族一样无意识。高一级的民众则能随着人类文化的萌芽而开始表现出相当程度的意识,只有最高阶级者,其意识程度才能赶得上过去几世纪以来的生活步伐。唯有符合我们对该词所下定义的人,才算是一个真正活在现代的人;他是唯一具有今日知觉的人,而且是唯一发觉随波逐流的生活方式太无聊的人。历史的价值与奋斗故事已经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因此,他已经是个道道地地最“不历史的”人,而且是一个和完全生活在传统里的群众疏远的人。事实上,唯有当他已经漫步到世界边缘,才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现代人,他须把一切前人遗留下来的腐朽之物完全遗弃,意识到他现在伫立在一片万事万物都有可能会发生的空旷原野前。
也许上面这一席话听起来令人觉得非常空洞,是一席陈腔滥调。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佯装出一副现代面孔更简单的事吗?其实,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表面上装出一副现代的模样,而实际上却跳过了他们应该经历的许多生活发展阶段,而且忽略了许多他们应履行的人生义务。他们防不胜防地出现在一个真正现代人的身旁,令人一看就知他们是无根的人、吸血鬼,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空虚令人误认为是现代人的落寞,因此也就令真正的现代人觉得很恶心。他们和他们的同类戴上假面具,躲在觉察不出的人群中,便是一群伪现代人。我们对他们无可奈何;这种所谓的“现代”人是有问题的、可疑的,过去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真正的现代人不模仿他人,能够安于贫困并发现其中的意义,而且——更痛苦的是——是一个拒绝一切历史所加给他的圣贤荣耀的人。“不历史”便犯了普罗米修斯的罪,因此,就这层意义而言,现代人是活在罪恶当中的。高一级的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可说就像是背负罪过的重担。可是,正如我所说的,唯有一个不但超越了属于过去的意识阶段,而且完全履行了世界所指派给他的义务的人,才可能达到充分的现代意识境界。为此,他必须是一个见解正确、多才多艺的人——一个不但和其他人有相同成就,而且要超出一点点的人。唯有凭借这些才能,他才有办法进入高一级的意识境界。
赫拉克利特所谓的“对抗转化”(enantiodromia)法则——应危急之需的临时法——已经偷偷地潜入了现代人的心扉,使他恐惧,使他于面对这些野蛮力量时,对于社会与政策力的最后效果失去了信心。倘若他开始离弃此一充满绝望、完全由不断建设与破坏而构成的盲目世界,开始往自己内心深处作探察的话,他一定会发现,那也是一个他乐意离开的充满混乱与黑暗的地方。科学甚至已经把内心生活的避难所都摧毁了。昔日是个避风港的地方,如今已成为恐怖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