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年旧事

    天空由金黄转暗的时候,林青竹照例关了城里的小店,拍拍身上的木屑,骑着破旧的跨式自行车往村子里去,从城镇到村子有十多里路,天空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路还好走,泥土路上都是碎石子,一路颠坡,总算不会摔倒。

  林青竹是一个新晋木匠,之前在老木匠这里当了几年学徒,老木匠有个独生女儿,林青竹在那里干了几年之后,碰着老木匠的女儿,日久生情。老木匠是个实在人,这几年林青竹在他那当学徒,清楚林青竹的为人,也就默许了他们两个,不过老木匠有一个要求,就是让林青竹住在城里,老木匠说:“这样我就赚了半个儿子,也不会丢了女儿。”

  林青竹原本不同意老木匠的要求,倒是林青竹的阿爹林古建听了,兴奋地点头赞同,林古建说:“人家是住在城里的人,虽然干的是木匠,那也是一门实实在在的手艺活,也是实实在在的铁饭碗,当初让你去当学徒,就是让你学习一门本领,将来也好方便讨个婆娘,现在别人送上门来的婆娘,我们是赚了,不仅赚了一个婆娘,你还能从学徒摇身一晃变成木匠,木匠又会变成老木匠,以后,老木匠是我们的,婆娘是我们的,我们不偷不抢,但是这天大的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大王八蛋,我不当老王八蛋,你可不能当了小王八蛋,再者说,咱家的门环是铁环,人家的门环是镀了金的,人家姑娘没有嫌弃你,老木匠没有跟你讲究门当户对,这是你上辈子积的福分......”

  “那我到城里住了,你一个人在村子里怎么办?”林青竹知道阿爹是为了他好,为了他以后着想。林青竹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岁,现在有个城里的看上了他,理应答应,否则凭自家的状况,怕是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嫁给他。

  “放心,我还没老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城里离村子也不远,你经常回来看看我就是了。”

  林青竹是喜欢老木匠的女儿的,当初到老木匠店铺里当学徒的时候,干的全是脏活累活,雕刻的技术却是半点没学到,那是老木匠的看家本领,吃饭的手艺,绝不轻易让人学了去,林青竹听村子里的人说过,至少要干七八年的脏活累活,才有可能学到一点皮毛,手艺人心情好就让你多看一眼,多学一点,手艺人心情不好,就不让你看,不让你学,只会把你当畜生使唤,让你去干脏活。

  有一天林青竹干的累了,坐在门槛休息纳凉,一个屁股又大又圆的女人走过来,给他递了杯水,林青竹脏着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只手挠了挠头,不知所措,只能对着她笑,那大屁股女人也笑了起来,“拿着吧,没事。”

  林青竹接过杯子,急忙一口气喝下,结果被水呛着直咳嗽,那大屁股女人大笑,林青竹好些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谢你的凉水。”

  然后又鬼使神差的补了一句,“你真好看。”

  “是吗,我哪里好看?”

  “你屁股又大又圆,走起路一摇一晃,像个水球。”

  “流氓”

  以后的每天中午,那大屁股女人都会给林青竹送凉水,林青竹后来才知道她是老木匠的独生女。

  林青竹和孙秀珍是在村子里成婚的,这是林青竹跟老木匠提的要求,老木匠为自己即将多出的半个儿子高兴,也就答应了他。

  老木匠说:“我只有一个女儿,你们成婚的时候请多点人,必须要热热闹闹的,要让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

  林青竹成婚那天,请了十多个人,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放鞭炮,一路上咚咚锵锵噼里啪啦跟着林青竹到城里接新娘。

  城里的人知道了,城外的人也知道了,城里的人说林青竹是老木匠倒插门的女婿,丢了老祖宗的面儿,城外的人说林青竹是上辈子做了好事,修了福分,攀上了高枝,村里人变成了城里人,鲤鱼跃进了龙门。

  林青竹完婚后,按照老木匠的要求住在城里,老木匠有了半个儿子后,不再让他干脏活累活,开始让林青竹在旁边观看他雕刻,并边跟他解说,什么样的木头用什么样的工具,哪个地方雕刻用槽刨,哪个地方用线刨,什么时候用凿子,什么时候用木锉。

  “不管从事哪一门子行业,每一门行业都有自己独家的工艺,你来我这里当学徒,为的就是学习到我的工艺,但是这种技术活儿,我可不能让你偷学了去,不然我的饭碗就丢了,手艺人把自己的技术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当然,现在就不一样了,你算是我的半个儿子,老汉我一生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是我的半个儿子,以后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孙子,我把这门手艺活传给你,你再传给我孙子,这样我们孙家的传承就不会断了,我也有颜面去见老祖宗。”

  林青竹很有天赋,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把老木匠的手艺全都吃透了,正式成为了一名木匠,老木匠夸他说天生就是干木匠的料。

  林青竹成为木匠后,老木匠就把店铺完全交给了他,林青竹结束了学徒的工作后,也开始有空闲下来的时间,营业结束,林青竹偶尔骑着跨式的破旧自行车赶十多里的路回村子里见林古建,然后第二天早晨又回城里营业。

  林青竹回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锁住,像是被囚禁了,逃脱不出。村子里的深巷偶尔会传来几声犬吠,在宁静的村庄里显得分外刺耳。

  “青竹,你又回来啦。”

  “是啊,这不过两天就年关了吗,所以回来几天。”

  林青竹路上碰到村里的人,一路上跟村里人打着招呼,村里人也都知道林青竹经常会回来。

  “青竹,你的肚子比前几天又宽了一圈,果然在城里生活的人就是不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大鱼大肉,不像村里,都是乡村野菜,烂番薯烂土豆,城里人走起路来都是能带起一阵风的,像我们村里的泥土路,给他们多踩几脚就会烂了塌了,青竹你走路怎么没有风,地下也只有一个浅浅的脚印子,哦,我知道了,你肯定还没学会城里人走路的样子,这种东西估计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你可得好好学,学会了以后人人都知道你是城里人了。”

  林青竹每次回来,都能听到这样的话,林青竹刚开始的时候觉得他们说的话很有道理,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学习城里人走路的姿态,林青竹一空闲的时候就蹲在店铺门口,看着经过的城里人,看他们走路带风的样子,只是城里的地面都是水泥铺成的,看不了地面塌陷的场景,林青竹看完后,晚上又一个人偷偷地练,坚持了一个多月,还是没学会,林青竹想,这种东西并非一朝而就的,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林古建住在一间窄小的瓦砾小屋,屋顶的瓦片悬在屋顶边沿,似乎随时会坠下。每逢刮风下雨,总要拿绳子捆住,不让大风刮倒,总要拿锅碗瓢盆放在漏水处,不让大雨淹没。屋檐下筑着一个鸟巢,白天的时候鸟巢里的几只小燕子时不时伸出玻璃珠大小的头,张着嘴叫唤着。

  林青竹回到家中,林古建正坐在靠背椅上,拿出一张白色纸片,铺平放在桌子上,再拿出一个红色袋子,掏出一些木屑类的玩意放在四方的白色纸片上,然后将它对角卷起,在大口处折起,拿起一根火柴,擦着火柴盒子,燃起的火柴点燃了大口处,林古建嘴里叼着小口处,狠狠一吸,然后一吐,吐出一团团白色烟雾在空中荡着,仿若飞仙。

  “回来啦,去吃饭吧,饭菜给你热好了。”

  林青竹坐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子旁,一边吃起了饭菜一边说,“我过完年关后,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回来看你了,顾客的订单多了,店铺生意比较忙。”

  “不碍事,你忙你的,忙是好事,忙就代表了有事可做,有事可做就代表了有钱可赚,赚钱是第一要紧的事,你现在在城里住,就要过上好的生活,想要过上好的生活,你就要赚大钱,想要赚大钱,你就要有事可做,你有事可做了,就自然忙起来了。”林古建停下抽纸烟的动作,黝黑的面孔看起来没有丝毫表情,只有眉毛微皱,又舒展开来。

  “阿爹,你跟我进城里住吧,城里.......”

  “不了,我舍不得这里,舍不得那一亩三分地,舍不得你阿母,我在这里过着挺好的,你不要再提这个事了,你自己在城里过得好就行,”林古建打断了林青竹的话。

  “现在城里的人都说我是老木匠倒插门的女婿,说我丢了老祖宗的脸面。”

  “放他娘的狗屁,住在城里怎么了,怎么成了倒插门,丢老祖宗脸面的更是屁话,虽然我是你的阿爹,却不是你的亲爹,那我的祖宗就不是你的祖宗,我不知道你的祖宗,你也不知道你的祖宗,所以无论如何谈不上丢你老祖宗的脸面。”

  林青竹三四岁就被林古建买了回来,十六岁的时候林古建告诉他,“我不是你的阿爹”

  林青竹觉得莫名其妙,“你是我的阿爹呀,你不是我的阿爹,你是谁的阿爹”

  “我不是谁的阿爹”

  “那你就是我的阿爹,我叫了你十六年阿爹”

  “错了,你只叫了我十二年阿爹,我的意思是我不是你亲生的阿爹”

  林青竹不懂。

  “打个比方,这里有个番薯,它之前是村口卖番薯的老刘的,这个番薯本来是没有的,是老刘栽种,浇水,施肥,日日夜夜制造培养出来的,现在老刘把这个番薯卖给了我,它就是我的了,但是我不是制造它的人。”

  “村口那个老刘啊,我知道,他整天都蹲在那吆喝着卖番薯,他还在路边烤番薯,他烤出来的番薯是有香味的,我经受不住香味,偷偷买过一个,他的番薯烤的黑不溜秋的,但是把皮剥开了,里面是金黄色的,跟傍晚的太阳发出的光一样好看,一口咬下去,跟咬芒果一样好吃......可是老刘那么辛苦种出来的番薯,为什么要卖给别人呢?”

  “当然是为了钱啊”

  林青竹好像明白了,他就像那个番薯一样,被人种出来后,为了钱又把自己卖给了别人。林青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他觉得自己跟番薯一样低贱,被人交换着。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一直向南边走,天空犹如一个巨大无边的黑洞,兜兜转转,看不清了路,认不清了方向,林青竹觉得又饿又累又困,走不动了,找到一棵树,在树下靠着树干,四周传来的犬吠,让林青竹清醒了一些,却还是无法再继续走下去,林青竹心想,这下子完蛋了,老子要饿死在这里,饿死不要紧,就怕死了之后附近的狼狗不会放过我,把我啃的稀巴烂,成为它们的果腹。

  第二天黎明,天空有些微亮,林青竹觉得身子一抖一抖的,暗叹自己糊涂不小心睡了过去,肯定被大狼狗刁着跑了,偷摸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并非自己想的那般,而是在一个男人的背上,他是林古建。

  “醒了?你个小混蛋,老子找了你一晚上,要不是村里的老王看到你往南边走,老子追了上来,你早就被狼狗刁走了,你小子跑什么?”

  “我怕你把我给转卖了,隔壁村的马大叔就是这样做的,他以低价收购了老刘的大部分番薯,又用高价在他们村子里转卖。”林青竹觉得自己就跟番薯一样。

  “我要是想转卖早就把你转卖了,我既当爹又当妈的辛辛苦苦养了你十二年,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老了有人举着我的灵牌为我送终吗”

  林青竹从小到大,在他的印象中,林古建从未打骂过他,虽然林古建有些古板,做事很决断,但是对他却很好,林青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他十二岁的那年,夏末转初秋,天气不再沉闷,有了一丝凉意,林青竹染上了风寒。

  半夜,林青竹感觉浑身发热,头沉重的像一个大铁块要坠下地面,鼻孔里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乎的,辗转反侧就是睡不下去,林古建在他身旁被惊醒,问他怎么了,还不睡觉,林青竹说他浑身都在发热,身体像个火炉似的燃烧,林古建赶紧用手探了探林青竹的额头,额头像个火炉口,喷发着火焰烫着林古建长满老茧的手。林古建急忙起身穿衣,又为林青竹穿了几层厚厚的衣服,然后黑灯瞎火的背着他去找村里的老医师,老医师早就关了门,任林古建怎么敲门也没人回应。

  林古建背着林青竹走了十多里路来到城里,找到了还亮着灯光的医院。医生跟林古建说还好送的及时,不然脑子就要烧坏成痴呆了,医生给林青竹打了退烧针,又配了一些药,几乎花了林古建全部的身家,后来的日子过得有些捉襟见肘,每天都是稀粥配野菜。林古建又一路背着林青竹回家,半路上下起了细雨,林古建脱下自己的上衣搭在林青竹头上,一路上又摸黑回去。

  第二天白天,林青竹生病了哪也去不了,只能在家里躺着,林古建出去了,是去了城里,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林古建回来了,左手边的口袋鼓鼓的,林古建的手紧紧的捂着,回到家了才神神秘秘的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一颗金黄色的芒果,林青竹知道芒果,有一次林古建带他进城的时候,他看到城里的小孩子在吃,嘴边都是金黄色的果肉,金黄色的果汁掉落在地上,林青竹在一旁看着,直咽口水。

  林古建把芒果递给了林青竹,林青竹欣喜若狂,觉得自己也是城里的小孩了,但是却抱在怀里不舍的得吃,林古建告诉他这玩意儿不吃就会烂掉,林青竹才一丝一丝的把它吃完,芒果核留在嘴里一整天没有吐掉。林青竹后来知道林古建进城是去卖了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又从城里买了几只小鸡仔,然后破天荒的给林青竹买了一颗芒果。

  林青竹在林古建的背上这样想着,林古建确实对他很好,但如今他却想逃跑,确实有点混蛋。

  “你既然不是我的亲生阿爹,为什么要买我?”

  “当初你的亲生父母把你卖到这边来,我要是不买下你,你就被村里的李泼皮买下了,被我买下总比他买下要强。”

  李泼皮是村里的大流氓,白天欺负村里的妇女,晚上偷鸡摸狗,李泼皮好酒,一喝酒就耍疯,今天说老周家媳妇大奶子,明天说老王家媳妇大腚,村里的人对他厌恶的不行,偏偏他不怕死,谁敢找他麻烦他就先把刀子搁谁的脖子上,林青竹觉得如果当初被李泼皮买下了,他一辈子的人生应该在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中度过。

  后来林青竹知道林古建买下他还有另一个原因。林古建以前有个女人叫翠萤,后来因为难产死了,母子都没有保住,据说那天晚上林古建没有在家里,在隔壁村和别人喝酒,当林古建摇摇晃晃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地面上一摊摊血迹,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急忙冲进屋里,看到翠萤靠着床倒在地上,他慌了,急忙抱起翠萤,握着翠萤冰凉的手,任他怎么呼唤,都没有了声息,他又低头用耳朵贴近翠萤的肚皮,也没有了动静,林古建抱起翠萤冲向了医馆,医师告诉他没了,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林古建又问他小的呢,医师也说没了。

  林古建的女人没了,儿子也没了,林古建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她们母子,林古建立下誓言,终身不娶,终身不喝酒。林古建为了临老有人养老送终,有人为他举灵牌,最终决定买下了林青竹。

  林青竹想着,林古建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不是种他的人,对他却跟对待亲儿子一样,他的亲生父母,那个种他的人,为了钱把他当番薯一样的卖掉了。林青竹决定不再逃跑了,决定把林古建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

  林青竹这些年来跟林古建相依为命,不忍心让林古建一个人住在村里,可是林古建坚决不去跟他们住在一块,用林古建的话说,还是自己的狗窝住着舒坦。

  还没有到年关,村庄还是像往常一样平静,田地里的人越来越少,一年到头,只有这几天可以停歇。

  所有的人都在做着准备,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一样,准备过个喧闹的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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