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亡国之君,为何在王国维眼中,赵佶和李煜词的思想境界悬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提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宋徽宗赵佶和南唐后主李煜均为亡国之君,文学艺术才华和经历相近,然而,仅仅通过对两人词的分析,王国维认为,赵佶只不过自道身世之苦,而李煜则有担起人类罪恶之意,以佛祖和基督比拟李煜,可以说把李煜捧成了神。那么,后主之词和道君皇帝之词,有啥区别呢?

在这段论述中,王国维对二人作出比较:“其大小固不同矣”。

那么,这个大小体现在什么地方呢?在这里我想以李煜的《相见欢》和赵佶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作一比较。首先简略了解一下这两首词写作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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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人均为亡国之君

李煜是五代南唐最后一位皇帝,公元975年,宋军灭南唐,李煜被俘至北宋首都汴京,其后因作怀念故国的词《虞美人》,被宋太宗毒杀。

宋徽宋赵佶是北宋第八位皇帝。1127年靖康之变,金国攻破北宋首都汴京,北宋灭亡,宋徽宗、宋钦宗二帝被掳,先后囚于燕京、五国城等地,54岁的时候,死于五国城。

这两位皇帝都是才华非凡的艺术家,精通书法绘画文学,宋徽宗书画造诣尤高。同时他们也是政治上失败的君王,均经历了亡国之痛,被敌人掳走,死于异国。二人的身世经历非常相近。

二.《燕山亭》原词赏析

(一)写作背景:

宋徽宗被金国人掳走,北上途中,看到一片杏花盛开,灿如朝霞,想到国家灭亡,沦为俘虏,对景伤情,不禁悲从中来,于是写下了这一首名作《燕山亭》。

(二)下面是原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三)词的译文:

这首词以杏花美艳却被风雨无情摧残来自比身世,表达了失去帝王生活的哀伤和对故国的怀念,感情真挚,悲凉感人。

花瓣如冰绡一样轻盈,叠在一起,那淡淡的红晕,仿佛如美人脸庞上的胭脂。这个新妆,散发着香气,美艳得连天上的仙女也自愧不如。可是,美好的事物总是容易逝去,暮春一场风雨,将繁花无情地打落,在这个凄凉的院落里,堆积了一地。

这无尽的离恨,我该向谁诉说呢?双飞的燕子啊,哪里懂得我的倾诉?天地遥遥,万水千山,昔日故国的宫殿,又在何方?我只能期盼在梦里再见到你,可是如今,我连梦也做不成。

(四)词的赏析

词的上片,描绘了杏花的美艳,对杏花的形态摹写极为逼真传神。跟着笔锋一转,哀叹风雨无情,将花摧残,下片顺势直接抒发感情,哀叹愁恨无人能解,而故国万里,只能在梦里重遇,但却连梦也做不成。结构层层递进,其痛苦无奈的感情被充分表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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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李煜作品赏析

李煜本有词集,但已失传,现存世词作品有仅46首。对应于宋徽宗《燕山亭》词的创作背景,我们亦选其被掳后创作的、与落花有关的作品:《相见欢》,进行分析。

(一)《相见欢》原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二)词的译文:

林里的花,那鲜红的色彩,如今终于零落调谢,逝去得太匆匆了,是啊,她哪里能抵挡得住朝朝暮暮无情的狂风暴雨呢?花瓣上晶莹的水珠,像美人抹了胭指的腮上的泪水一样落下,我多想把她留下,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人生的愁恨啊,就像那东去的江水,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三)词的赏析

上片:

同是感叹落花,和宋徽宗不同的是,李煜没有对花进行形态上仔细的描摹,林花,是一种泛指,并无指出是具体哪一种花,因此有了一个广泛意义上的象征。“谢了”,一个了字,强调了逝去,什么逝去?春红。他没有说落花,而是用了一个“春”字和一个“红”字。春天,一个美好的季节,红,花的美艳色彩,同时让人联想到人的红颜,春红,涵括了世间所有的美好花事!这也是一种泛指。“太匆匆”,这个“太”字,加深了对于逝去的哀叹。“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朝和晚,风和雨,这种重叠的写法,把林花受到的反复摧残表达得淋漓尽致。

下片: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花上的水珠如美人的泪水,花和人合二为一,既是留花,也是留人,凋零的花,离别的人,什么时候才可再见?这9个字哀艳得让人心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最后带出“人生长恨”这样更深更广的感慨,有多深广,象东流的江水一样无穷无尽,这比喻多么形象深刻!

四.境界的大与小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李煜的作品,并没有对事物进行过多形态细节上的刻画,而是多从大处着眼,结合所要抒发的感情,挖掘出事物有代表性的特征,抒写具有普遍性意义的形象。当宋徽宗用一堆精美华丽的字词刻画杏花形象的时候,李煜却只用“春红”两个字,概括了世间所有美好花事。当宋徽宗在梦里幻想着的时候,李煜却发出了“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样的无尽感慨。

由此可见,李煜的作品,不滞于一事一物,抒发的感情更广阔、更深远,表达了人类共有的情感认知,更具有普遍性、世界性,能引发更多人的感动。所以王国维又说:

“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提荷人类罪恶之意。”

这就是王国维所说的“大”,也是李煜词远超宋徽宗词的原因。

《人间词话》开头就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又说“境界有大小”,宋徽宗的词,显然就是小境界,李煜的词,是大境界。所以王国维又说: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是非常精辟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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