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酉年五月,北漠又一个端午节来临,也迎来了有史以来持续最久的一场暴雨,从四月底一直蔓延到五月中旬还没有消停的迹象。
也许只是错觉,北漠的臣民总觉得这场雨来的比以往暴戾汹涌的多,一如他们慨叹世事无常的心境。
从天而降的诏书,一将功成,一朝消弭。
练大将军练阙勾结外邦,拥兵自重意图谋逆,当即削去兵权,全府入狱,连坐莫家。
暴雨肆虐,茶楼酒肆近日来谈议最多的莫过此事,或扼腕叹息,或作壁上观,或落井下石,或妄自揣测…….心态不一,却也有共同点。
------那位曾经恩宠过天,顽劣不羁的北漠小郡主会有怎样的结局?
一纸诏书斩了“拥兵自重“的连大将军,连坐莫家满门。那一日大雨倾盆,似乎连空气中都混杂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女子一身素皋裹着明显消瘦的身子,端着一截灵牌走过漫长的锦都街道,雨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那一张永远飞扬得意,顽劣不羁的脸染上了不属于她的绝望和空洞。
她听到消息到赶回来,等着她的便是冰冷的尸体。
练家满门,再加上莫家三族,没有给过任何辩驳的机会,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杀死了所有人。
她所有的……..亲人!
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街道上空荡荡的像极了一座死城。
而她是唯一找不到归宿无处飘荡的魂…….
“小郡主~~~“
宣楼阁中一主一仆站在那里,眼眸随着女子的每一步而移动,青色的瓦砾挡住了那面肆虐的暴雨,却挡不住那女子散染过来的绝望,於辛忍不住轻唤了一声,还未出喉咙,声音就已经沙哑。
风瑾月沉沉的闭上眼睛,掩去眸底的无尽情绪,双掌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陌祁轩太狠,也太不留余地,而他是罪恶之源,楼下的那人却是无,辜,受,累!
短短不过数日时光。
一朝宏伟的将军府尽是萧条,花圃枯萎,垂柳落败,四处蒙着厚重的悲哀。一代烈将头七,却无一人敢来祭奠,练曦独自一人跪在大厅的灵位前,较之之前的悲痛,此刻更是死寂。
偌大的将军府,练阙和莫家叔叔的灵位在上,其下摆着零零碎碎的几十块有名灵位,而不知名的,无可祭奠却枉死的人依旧不计其数。
身后传来低沉的脚步声,她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抹紫堇片绣的衣摆映入眼帘,才缓缓的抬起,看清楚来人,又低垂下眸子,薄冷的唇不带一丝情绪的吐出一个字:
“滚。”
声音极轻,像是没有过多的力气般,却带着十足的厌恶。
晋王面色沉寂,还是继续上前,燃了三炷香,对着灵位拜了三拜,而后静默的插上去……..
“一门罪臣,晋王过来,就不怕诛连你满门么!“
练曦冷冷的起身,抬手便拔下他刚刚插上去了香,甩到他身上,眼里恨意凛然:“滚,不要让我看到你。”
“…….对不起。”晋王沉声道。
这几天他一直不敢见她,如今来了,便是做好了承受她憎恨的准备。
啪!
话音一落,左脸瞬间挨了一巴掌。
声音低闷沉沉,显然女子的气力并不够,只是落在晋王的脸上却无比的疼,是他给练家扣了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一切的细节,证据,证人……所谓的证据确凿都是他一手安排的,这一巴掌是他活该!
练曦声音冰冷,几近咬牙切齿:
“我爹爹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要这样构陷他?莫家又哪里对不起你了,坐连三族,杀了那么多人,你们就不怕冤魂缠身么?那我呢?为什么不连我也杀了?!“
“皇兄之命,我,不得不从。“晋王受着她的责恨,无力辩驳。
北陵在一旁虎视眈眈,南国却有按兵不动,作壁上观之势,洞泾十万大军的兵权成了众矢之的,皇兄势在必得,眼前的女子他也非要不可,风瑾月的出现更是加速了这一切的进程,练阙此时就算不死,皇兄也会有别的法子,譬如接练曦进宫,练家成为皇之国亲,十万兵权自然成为皇兄对抗东陵,防备南国最有力度的筹码,待三方持衡时,练家树大招风,功高震主同样留不得。
只是彼时眼前的女子,或为皇妃,或为贵妃……..
痛苦依旧,却不如现在这般自由之身,他的私心也不过这样而已,只是连他都没有料到皇兄会做的这般狠绝。
“皇命?!他滥杀无辜,何以为皇!”女子一口血气闷的冲上咽喉,却被她强行忍住:
“他要兵权,我父亲便给!他若要我,当初封我爵名之时,为何不说?我不要一切,只做练家的女儿,你说不行!爹爹忠心只做北漠的臣子,却落得是这样的下场,那他……..凭什么做皇帝!”
女子歇斯底里,一口血再忍不住吐了出来。
晋王眉头一皱,上前欲查看她的情况,就被她狠狠的推开,以往古灵精怪的眸子此刻却充斥着愤怒与怨怼,冰冷的看过来:“莫逍遥呢?
晋王动作一滞。
“我知道他没有死,他人呢?你们把他如何了?“
良久,可能是女子的眼神太过冷漠,晋王沉声道:“他在皇兄手上,其他的我不知道。“
北漠的天变得太快,快到上午才风雨初歇,下午就又洋洋洒洒的下了起来。
练家出事之后,她第一次踏进这里。
这个让她无比怨恨的地方。
内侍公公出来小心翼翼的打发:“陛下有事在忙,无暇接见郡主,还请郡主先回去,隔日再来。“
无暇接见?
练曦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嘲讽至极,一揽衣裙便跪了下来:
“练曦就在这里跪在,等陛下得空召见。“
她语气生硬,脸上疏漠如冰,眼睛却懒得看站在那里的内侍一下。
。。。。。
日落月出复日出。
女子还跪在麒玄殿外,绵延的雨下到半晚便停了,湿透的衣衫贴着她单薄的身子,一点点的被她体温烘干,满头青丝却湿哒哒的贴在后背,阳光照射下来,身子开始异常的灼热起来。
那扇殿门却始终没有打开过…….
女子迟缓的动了下眼帘,无波无绪。
“练曦!”
直到一句清丽而微急的声音传来,北漠练曦晕胀着脑袋几乎要以为自己产生错觉了,等待的时间被无限的拉长,她从来都不知道在茫然未知世界翻天覆地的情况下,一直哭不出来的眼泪,在这一瞬却有一种破涌而出的冲动。
一抹阴影落下了下来,落在她面前的是雀惜着急的面容,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狼狈的样子。
“练曦,快点,快起来~~~”
雀惜说着动手拉她,触手灼热的体温吓了她一跳,再看向她苍白胜雪的面色,心头一涩,在练曦的眼泪还没有掉下来之前,她的眼泪瞬间先流了下来:
“练曦,你起来,我带你进去见皇兄~~~”
练曦怔怔的看着雀惜,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似乎在疑心她话的可信度,雀惜看的心一疼,用力拽她起来:
“我现在就带你进去,就算皇兄责罚,我也一定让你见到他!“
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明白皇兄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对待练曦,他一向最宠她的不是吗?怎么会一夕之间毁了练将军府还有莫家,就连莫逍遥都不放过?她试图给练曦写信,却全部被截了下来,她也好想出去找练曦,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想陪在她身边,可是却禁足在宫里,那里也去不了。直到方才听到门外有宫女窃窃私语,她才知道练曦进宫了,还跪在麒玄殿外。
“你太多事了!“
蓦然一句低沉的声音传来,顿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练曦眼帘一动,看过去。
那一身炫黑龙衮的男子面色锋芒,冷厉坚硬的站在那里,负手而立。
怎么今日才发现这个人身上那股唯吾独尊的气势原来竟是那么的强烈,强烈到可以掩盖他身上所有的人情,只剩下帝皇的薄冷与威严。
“皇兄,你为什么要这样,练曦身子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当真忍心?“雀惜忧愤的看过去,一脸控诉与斥责。
“送公主回宫。“
冰冷的一句命令,仿若没有听见雀惜的控诉,眼神更没有在那一身苍冷的女子身上停留一秒,陌祁轩转身便又走进麒玄殿。
“公主,我们回去吧!“
一旁的侍女哪里还能多说什么,任凭雀惜怎么挣扎叫唤,急忙忙的扯着她离开了。
练曦面无表情,继续跪下来。
半柱香后內侍公公重新出来,终于唤她进去。
屋里熏着清雅的龙涎香,北漠练曦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的恐怖而吓人。
主座上,陌祁轩已经回坐在前面的一方巨大的软榻上,左边陪着绯色罗裙的柔妃,右边拥着锦绣抹胸罗衫的婉妃,活色生香而倜傥风流。两位妃子一边陪着笑,时不时暗瞥一下站在那里的人儿,小郡主昨儿上午就跪在那里,皇帝丝毫没有理会,昨晚也是夜宿在这麒玄殿,没有找任何人侍寝,今天一早却下令诏她们两个来陪侍。
原本是欢愉之极,恩宠天降的事儿,在得知门外还跪在的人时,顿时暗暗叫苦不迭,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搭话,小心翼翼的陪着,比平时更是谨慎了百倍不止,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龙颜。而男子随性而邪魅的歪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却与这一室的绯靡,邪魅毫无违和。
眼睛直直的看过去,落在女子身上。
心绪却不由的飘到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