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二小兵 第二章:家世(上)

2009年的那个秋天。

成不二的世界像极了那灰蒙蒙的天。

黯淡,压抑。

他坐在仓库一角的小屋。

墙上贴着大大小小的啤酒壁纸。

“难道,一定要考上大学才有出路?”

他对着简陋房间的木桌自言自语地说道。

自六月里高考结束后,他就很少出去见人。

不是闷在房间看《三国演义》,就是拿着毛笔随笔涂鸦,要么就是去帮母亲刮啤酒盒子。

他是个文科生,但数学和英语几乎从未合格。

他讨厌数学,讨厌那些勾股定理和正弦余弦的东西。

以前讨厌,现在讨厌,将来也讨厌。

他讨厌他们,就像讨厌那个男人。

他最害怕别人问他,考试考了多少分?排名排在班里第几?年底有没有拿到三好学生?

可越是害怕,就越有人问他。

起初,是仓库的老太太。

她是仓库的管家,地位类似于慈禧太后。

她六十有余,每天起的最早的是她,睡得最晚的也是她。

但凡仓库的上空响起《大悲咒》,睡在仓库二楼小房子的小伙子们就知道,老太太醒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剩饭菜装进一个烂盆,拿了盆子,一句句唤道——狗,狗崽,狗崽崽崽。关了狗,接着就开大门,扫院子,看见太阳升起,仓库人到齐了,他又叫摩托车,去菜市场买菜,闲了,就戴着老花镜看看报纸,再闲了,就管管闲事,比如,仓库谁跟谁又吵架了,儿子是否早出晚归,仓库少了一箱奶,他又该找哪个搬运工去算账。

大大小小的芝麻事,总逃不过她那老眼不昏花的眼睛。

再就是,不二高中毕了业,她也当起了父母的角色。

老太太:“不二,你这高中毕业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二只是把目光转向另一个女人身上。

不二跟老太太并没有血缘关系,出于辈分,只是叫他奶奶而已。

结果,老太太问完,仓库其他人也开了口。

而且,不止一个人,是所有人。

尽说一些“人在社会走,技术要在手,如果没技术,早晚被淘汰”的话。

显然,有担忧,也有操心。

于是,那个女人慌了。

她勤快,大方,甚至比男人还苦干,但在儿子渺茫的前途下,她无计可施。

这个女人正是不二的母亲。

她四十出头,没读过什么书,上砖厂搬过砖,进厂做过流水工人,卖过包子馒头,扫过大街。较前两年相比,她的背已经驼了,可她丝毫不在意。

她穿着件粉色格子短袖,黝黑的双臂还在将一个个空啤酒瓶往袋子里包。

一粒又一粒痘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滚落。

所以,当你近距离观察这个女人的时候,她身上不但没有香味,反而是一股啤酒的酸臭味。

而且,她的手也与众不同。

手臂粗糙,手心满是老茧,而且,右手的大拇指已经变了形——无情的时光让她患上了灰指甲。

老太太怜悯她。

心情好的时候,便提着两箱快过期的牛奶顺了他们。

嘴里还不停叨叨:这是个命苦的女人。——她忽然成了好人。

可一旦心情糟糕,一副铁青的脸也不知给谁看,厨房多做了隔夜饭,她总要指责一番。

哎,这仓库二十多号员工,做饭的事,谁能算得那么精准呢?

老太太此举,分明就是找茬。

可女人任劳任怨。

几年前,她在一家包子店卖包子馒头。

听说仓库开张,急需人手,她便在熟人老喜的帮助下来此负责做大锅饭,一个月工资不高,只有六百。

索性空闲时也揽了个活,将啤酒瓶打包上架。

打包好的空瓶归仓库,她就卖些纸皮,维持生计。

纸皮几度涨跌,有原来的五毛多,降到三毛。

在女人身上,她虽命苦,但脸上反而露出的是一种意志。

一种坚强的求生意识。

她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仓库的员工都佩服她,称她小姑。

“小姑,该下班了,还在忙呀。”

“小姑,我晚上还有约会,我先走了。”

“小姑,早点休息,弄不完,明天再做吧。”

“这才几点?你们就忙完了?”

“快十点了。”

女人走过去瞧着布袋上的翻盖手机,她大惊,这么晚了。

然后,端起一瓶青岛啤酒就往嘴里塞。

天气闷热,即便是晚上,老天爷也要跟苦命人作对。

真想不通。

但也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出现了。

“来,我来帮你。”

是老喜。

他一副油光满面的样子。

刮了胡子,穿着西装,还把那双白色的红蜻蜓皮鞋擦得锃亮。

他是货车司机,人长得精神,也爱干净,每次出门,总会把皮鞋擦亮。

可渐渐地,每晚下了班,他连门也不出了。

只是一个劲地帮着这个女人刮啤酒盒子。

许是看她辛苦,同事之间,相互帮帮。

老喜是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妻子好吃懒做,总嫌他赚的钱不够多。

索性,二人离了婚,还在上学的一儿一女判给了老喜。

可成不二并不这么看。

他觉着,母亲做这么低贱的工作失了他的面子。

他总觉得老喜和母亲之间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

他那张不谙世事的脸入世未深,根本连什么叫社会都不知道。

他从不在同学面前说家里是做什么的。

他也不跟同学玩。

这样的家世仿佛令他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自卑。

他孤独。

所以,他热爱文学。

经常看一些正常人看不懂的文章,他觉着,文学就是他冲击现实世界的洪水猛兽,是他躲在某个狭小的门缝里偷看世界的渠道。

他是一个幻想主义者。

有时候,他躺在床上,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一名作家,他不用再遭受别人的嘲讽,他可以带着他和母亲过上好日子了——他们有很大很大的房子,有很多很多的钱。

他们不必寄人篱下,他们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他们不必炫耀,因为炫耀是炫耀者的墓志铭。

他们只需低调,低调是低调者的通行证。

可在仓库的大人们看来,文学就是蛊惑人心的妖姬。

他们不懂什么叫文学,他们只会要成绩单,要三好学生,要一个好名次,一个好大学。

大人活得现实,成不二活得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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