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落魄书生冻饿欲死,被青楼名妓救回香闺。从此,她延医求药设法救治,暖粥热饭细心照顾,不计得失独自养家,起早贪黑几年陪读,终于落魄公子金榜题名,得中状元。
有的戏迷说,这是《情探》里的故事,这个青楼名妓名唤敫桂英,落魄书生姓王名魁。
有的戏迷说,这是《李娃传》里的故事,这个青楼名妓名唤李亚仙,落魄书生乃是郑元和。
这一段故事,出现在《情探》里,也出现在《李娃传》里,几乎一模一样,女主是一般的风尘侠女,男女是一般的落魄书生,同样的科考陪读,同样的状元及第,然而,故事的结局却大大不同:敫桂英被无情抛弃,即使愿意放弃名分,为妾为婢都被拒绝,忿恨绝望之下自缢身亡。李亚仙被三媒六聘娶为正室,一生富贵,子孙绵绵。
再仔细品,就更加让人意难平,敫桂英是道德完美的受害人,她没有任何对不起王魁的地方,王魁落魄乃是他自身命运多舛,父母双亡,家无遗产,自身又缺乏谋生能力,遇到桂英时他还是个陌路人,她却倾尽所有资助他攻读,却又谦卑柔顺,处处照顾他的自尊心。
李亚仙,本是个亦正亦邪的女子,她雪地救回郑元和,乃是因为旧情和补过。
在白行简(就是大唐名ID白居易的弟弟)的原著小说里,这样介绍李亚仙“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意思是她的历任男友,非富即贵,小小年纪,颇有资产,一般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郑元和本是丰姿俊秀的世家公子,前程似锦的待考书生,对亚仙一见钟情,即飞蛾扑火一般抛下学业,耗尽学费,只求与亚仙两厢厮守。
一年后,元和囊中尽空,资财仆马荡然,亚仙的养母兼经纪人虽然时常怠慢他,但亚仙待他依旧情意深厚。他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冷战,没有疏离,没有冷淡,没有一丝一毫要分手的预兆。
可是,有一天,李亚仙骗他出门走亲戚,等他回来,他们双宿双栖的香巢已经人去楼空,没有一声再见,也没用一句告别,亚仙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郑元和衣食无着,流离失所,堂堂世家公子沦为丧仪服务公司的挽歌歌手,却又因为在挽歌大赛上夺冠被父亲认出。父亲愤恨之下竟然将他鞭打了个半死,然后将他遗弃道旁。
元和因伤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乞讨过活,在冰天雪地里爬至亚仙楼下乞讨,二人由此重逢。
可以说,元和落魄,亚仙是有一定的责任的,甚至,她的不告而别曾经给了他无尽的伤痛,虽然,亚仙为了郑元和与养母决裂,尽心尽力为元和养病,辛辛苦苦为元和陪读,这也只能算一种补过而已。
可世事就是这么难料,王魁父母双亡,婚事本可自己做主,中了状元,却马上嫌弃桂英是章台柳,另娶高门。而郑元和一朝成名,依然将亚仙当作女神一般,带着凤冠霞帔求婚,亚仙却不肯答应,郑家父母不仅没有嫌弃亚仙的出身,反而拿出诚意给儿子助攻,两人终成眷属,此后李亚仙丈夫步步高升,儿子个个争气,被朝廷封为汧国夫人。
敫桂英和李亚仙,同样的故事,为什么最终的结局天差地别?!
且让我们细究一下。
先来看一下,敫桂英和李亚仙有什么不同。
首先,敫桂英之于王魁,她是“愿堂为丝萝,以托乔木”,将自己的命运绑定在王魁身上。她的悲喜,全在王魁对她的态度,她的未来,全在王魁一念之间。她越依赖就越被动,于是毫无保留的付出来讨好他,留住他。
事实上,亲密关系里越是过度付出,越容易把对方推得越远,因为你付出越多,对于回报的期望值就越高,对方的心理压力就越大,而且,你持续不断的付出,对方已经以为为常,被你养大了胃口。
或许是李亚仙生在女性社会地位更高的唐朝,没被程朱理学洗过脑,她一直都是独立而清醒的。
我初读《李娃传》原著时,曾以为李亚仙与郑元和两情相悦的开始,就是为了榨干他的钱包的骗局,后来才想明白,她就是为了这个阳光帅气的男孩动心了,否则,郑元和一个外地进京的书生,一仆一马,根本就不是李亚仙的目标客户。而郑元和两年的学费,居然包养了长安城里最顶级的交际花一年,这相当于拿着住学生宿舍的生活费去住五星级酒店,明里看是郑元和为了跟李亚仙同居卖仆卖马,这暗里不知道李亚仙早就贴补了多少进去,一个青楼女子,拿着有限的青春本钱,跟一个男子同居还AA制,不就是为了爱情吗?
的确,设计失联来达到分手的目的,确实是最伤人的一种方式,这一段越剧中演出了原著里没有的精彩:李亚仙明知道两人身份有别不会结婚,不愿温柔乡消磨了书生凌云志,也不愿自己沉迷在没有未来的感情里,所以同意了养母的计谋,因为谁都看出这个少年情烈似火,谈分手他必不能同意,关键是,他一坚持,她必定心软,倒不如就这样断了。
再次遇到已经沦为街头乞丐的郑元和时,李亚仙不惜与养母拆伙也要照顾供养郑元和,但她依然没有将她跟郑元和绑定在一起,她的目的是为了“复子本驱,义不相负”,也就是说,他为了爱她堕落底层,她便要送他回归原来的阶层,不负他真心实意爱恋了一场。
同时,她又清醒的知道,他一旦回顾原来的道理,就与她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注定无法在一起,然而,爱一人则为之计深远,她为了他的前途宁愿放弃厮守,因此,当郑元和高中状元,带着凤冠霞帔来求婚时,她坚定的拒绝了。
你看,与敫桂英比,李亚仙一直活得独立而清醒,她偶尔任性,但不放纵自己,她有情有义,但绝不做滥好人。
再来看看王魁与郑元和有何不同。
郑元和是在有爱富足的环境下长大的阳光男孩,所以,尽管上半场中他没有社会经验,心理不成熟,但他敢于付出真情时不算计,坠落底层也能唱能写养活自己,历经磨难,他依然保持着一颗善良,纯净,感恩的心,身份显贵之后,他照样不该初心,遇到当初带他乞讨的朋友,他也一样下马携手同行,这是一种感恩,更是一种内心的自信,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再看王魁,或许是他父母双亡,成长过程中多有挫折,常有匮乏,所以,他有一种定要扬眉吐气的执念和对诠释富贵的贪恋。
他通过甜言蜜语提供情绪价值,承诺发誓画大饼,在缺衣少食的时候跟敫桂英换取了优裕的生活,在步入上流社会之初跟灵珠小姐换取了官场人脉和启动资金,这样的人,就算宰相愿意招赘,也必定防着他。
那为什么郑元和的父母愿意娶李亚仙入门,王魁的上司要劝他抛弃糟糠之妻呢?
首先,不管男女,婚姻都是二次投胎。郑元和第一次投胎已经够好了,荥阳郑氏是唐朝四大世家之一,就是皇帝都不敢小觑,只要郑元和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他就不愁官场人脉。而王魁父母双亡,初入官场,状元也就是一张入场券,他急需要这二次投胎获得支持。所以,政治联姻对于郑元和本就是锦上添花,对于王魁却是雪中送炭。
其次,爱情在这俩人内心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吏部尚书原本不过是试探一下王魁,结果三言两语,他就自己放弃了桂英。郑元和的父母眼见的儿子为了这个女人由公子到乞丐,由乞丐又成状元,懂得李亚仙在儿子心中的份量,况且,李亚仙的冷静、理智、明分寸知进退,正好可以弥补儿子性格里的不足。
最后,上司跟王魁搞政治联盟,跟王魁没有感情链接,不在乎他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反正他当时死了,这会儿也有另一个状元可以合作。但郑父郑母爱自己的儿子,自然感激救了儿子性命的女人。
同行的出身,李亚仙因为有了婆家的认可,两人的身份就不再是阻碍,自然可以结为眷属。至于婚后怎么进入贵妇社交圈,以李亚仙的双商,那真不是事。
为什么敫桂英跟李亚仙的结局会不同,其实不在她们遇到的是王魁还是郑元和。
试想如果李亚仙遇到王魁,最多帮他定个酒店点份外卖,必定不会对一个读了十年寒窗还没有养活自己能力的男人动心。若是敫桂英遇到郑元和,这种在幸福家庭长大,浑身不带一点受苦受难气息的富二代,必定也激发不起桂英内心的母性。若郑元和遇到敫桂英,就如郭靖遇到穆念慈,称赞一句:“这位姐姐的品行好生让人敬佩”,心里却没有半点涟漪;若王魁遇到李娃,必定要气愤的骂一句:“呸!不肯为爱情牺牲奉献的女人都是坏女人!”,然后躲得远远的。
混迹青楼多年,李亚仙的身边或许出现过王魁,敫桂英的身边也或许出现过郑元和,然而,她们的潜意识帮她们略过了别人,选择性的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人,所谓命中注定,岂知不是自己内心做出的选择?
所谓爱情,不过是你正好有病,我恰好有药。敫桂英生了圣母心的病,所以遇到了王魁这剂猛药。李亚仙生了“不信人间有真情”的病,所以,唯有郑元和的纯良、深情可医。
对桂英来说,若真心爱过,无论结果如何,那就不要后悔,对方成不了陪你一生的人,就要让他成为让你生命里重要的一堂课。
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看戏台上他人的悲欢,明人生中自己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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