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小时侯读过一阵子书,等能写自己姓名了,便承了父业,打了许多年的鱼。这附近的村子,稍远点的小镇,没吃过许三鱼的可不多。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当然,许三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渔民,不仅他是,他父亲,祖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传到他已经不知多少代了。可许三又不仅仅是一名渔民。我们很少能遇见一个满腹浪漫主义情怀的渔民,不是吗?
天上的人一定也是喜欢浪漫的,所以总有些浪漫的故事降临到人间,那些浪漫的人身上,比如许三。性格决定命运,也大抵便是这样。
许三有一个习惯,每天卖完鱼,总要沽一瓶好酒,等夜色铺满天空,便带着酒到他谋生的那条小河边,用皎洁的月色做他的下酒菜。不仅如此,每每他喝到酣畅淋漓,总将自己杯中酒倒入河中,自言自语着不知是儿时学的旧句,还是自己新编杂糅的新句:
“河中溺鬼,共饮杯中酒,共饮杯中酒”。
前几次有村人发现这奇怪场景,还对此大感惊奇,常有人来围观。但并不以为意,只当许三醉后耍酒疯。次数多了看热闹的人也没了。这条河的夜晚彻底属于了许三,属于了月色,属于了游鱼——也许还有许三口中的溺鬼。
许三近年来收获颇丰,家境改善了不少。小村子里眼红他这份营生的人有很多,奇怪的是:无论别人用什么办法,费多大力气,在这条河里总打不到几条鱼,独独许三每次都满满一篓。
一天晚上,许三和往常一样在河畔自斟自饮。当他酒兴正浓之时,从下游走来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公子,在他附近转来转去,时不时侧脸往他那瞅几眼。许三本性豪爽,并不在乎这酒钱要花费自己多少辛苦,邀请那少年公子一同饮酒。初时还有些生疏,酒没过三巡,两人已生出相见恨晚之感,颇有一些江湖儿郎意气相投的感觉。酒毕,许三叮嘱少年在河边稍稍等候,自己去打些鱼回来。没等少年反驳,就急匆匆驾船去了。可今夜鱼儿似乎都消失了,许三用尽了浑身解数,下了好几次网,竟一条都没捕到。只好驾船回河边,神情间很有些不快。捕鱼是他全家唯一的生计,今天没捕到鱼,明天虽不至于让老婆孩子挨饿,但酒钱肯定是没了。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就是一种由无奈罗织的生活,这几乎磨灭了他们对除了活下去之外别事的热情。许三的浪漫,在底层劳动人民中实在太为少见而更难能可贵了。
少年看他神色不愉,道:“老哥不要着急,你再驾船去一次下游,我来帮你,今晚一定能收获不少。”许三正疑惑这看起来文邹邹,瘦瘦弱弱的少年公子怎么帮他捕鱼,少年便往下游走去了。
许三没等多久,少年便返身回来了,对他道:“老哥,鱼都来了,你快再去捕吧。”
少年话音未落,许三就听出河里有成群结队的鱼群游过,这是他听过无数次的声音的声音。当下麻利得扔网,拉网,收网,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显出一个渔民世家的专业素质。一网就捞了七八条,还都是一尺多长的大鱼。他慌慌忙忙的将鱼都装到篓子里,返身要对少年答谢,河边却已不见少年的人影了——那少年已往河下游走去有很远了。
许三赶忙放下鱼娄,双手做喇叭状于嘴前,对着少年大喊:“小兄弟,别急着走啊。带几条鱼回去吧。”说着还有要追上去的意思。
少年听到声音,停住脚步,回头道:“区区几条鱼,何足挂齿。我喝了老哥不知道多少佳酿。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还常来叨扰老哥。”
许三有些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相见饮酒,虽喝的开心,怎么能说得上屡次?这小兄弟一定是喝多了。摇摇头,将心中疑惑放下,又对那少年喊道: “小兄弟,老汉许三,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呐。”
“小子姓王,叫我王六郎便好了。”说完这句话,少年又飘飘然走开。夜已经很深了,他没走几步,便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许三将鱼篓背到身上,一步步往村里走去。空余月亮斜挂,河水静静流淌,与时不时传来的几声蛙叫点缀着夜晚。
第二天,许三把鱼卖了个好价钱,特地去镇上有名的酒店里沽了好酒。直熬到晚上,心情如就要与一名多年不见的老友相见般。等他赶到河边,那少年早已等在那儿。两人又是一番欢饮,各自很尽兴。
日后的半年里,每个夜晚,少年与渔夫都在这里伴着把酒言欢,河水记录了这一对忘年交日益增长情谊,直到……
说起来,那晚的环境和过去的半年没什么区别,还是那月色,那小河。许三像往常一样来到河边,只是稍晚了些。可王六郎与他共饮一杯后,迟迟没放下酒杯,别过头盯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道:“有幸在这小河结识老哥,我们的情谊本该和这小河水一样,绵绵不绝。然而分别的日子却已不远了。”王六郎说话的时候神情甚为感伤。许三又惊又疑,不停追问他到底是什么缘故。王六郎几次想回答,又将话头生生按在肚子里,最后实在抵不过许三的追问,才道:“相交半年,我与老哥的情谊,实在无需多说。今天就要分别了,坦诚告诉老哥也无妨:我其实是不是人,是这河里的鬼。生前就嗜好喝酒,醉倒溺死在这河里已经有几年了。老哥你捕鱼胜于别人,也是我在河底为你赶鱼的缘故,可惜只能以这种方式报答老哥的佳酿。明天乃是我人间业报满的日期,要赶去地府往生,到时候会有另一人代替我还恩于这河。相聚只有今晚,小子难免有感伤。”
许三听完王六郎的话,开始非常惊惧,然而毕竟是相处了半年的好友,是人是鬼又如何?何况如今将要离别,不胜唏嘘,他那面对“鬼怪”的最后一点不适之感也很快消失殆尽。许三将自己杯中的酒倒满,又给王六郎倒了一杯,道:“六郎,喝完这杯酒,你安安心心的上路。不要做那些小儿女的离别姿态。虽说今晚是最后一聚,然而你人间业期已满,正是解脱之时,我怎么能不为你贺?”说完,许三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又道:“六郎,是谁来代替你?”
“许老哥,明天你就在这河岸边找个地躲着。正午会有一位女子会在这里溺水自尽,就是她代替我。”
王六郎还要再和许三话别,不远的村子里传出了声声鸡鸣,一声接着一声。尽管两人都说不要做小儿女离别姿态,仍免不了几步一回头。王六郎本就年纪不大,更有些难忍别离的场面。确实,生离已能让不知多少人不堪忍受,而和死别比起来,生离的滋味又实在算不上醇厚,醉人。
翌日,许三听从王六郎的吩咐,蹲在河边的芦苇丛里紧盯着河畔。太阳上升到正头顶时候,果然有一个妇人来到河边,怀抱着一个婴儿。只见那妇人抹了一把眼泪,将孩子扔在岸边。小孩子似乎感到了母亲将要离开了自己,小手不住的往上扬,脚丫也使劲得蹬着襁褓。那妇人仍径直往河里跑去,越跑越快,似乎多过一秒自己便因舍不得岸边的孩子再回去,再继续那不堪忍受的生活去。
岸边躲着的许三,实在有些不忍心看这即将死别的母子二人。那孩子的哭声不仅一声声传进他耳朵,更一下下敲打着他的心。他很想冲出去救回那妇人,还这孩子一个母亲,可一想到这是来代替自己的好友六郎度业果的人,生生止住了想冲出去的冲动。只暗下决心要抚养这个孩子。
那妇人一点点往下沉去,河水已经淹没她的双肩,还正一步步往她的头部没去。孩子哭的越来越大声,似乎他的悲痛已达到顶峰。也许是这哭声传到了天上,给上苍明了。当河水没过妇人脖子之时,她不但没有再下沉,反而被一股什么力量拖着往上浮出河水。妇人睁开眼,迷茫发现自己浮了上来,她那饱经人世的脸上显现的表情,有遗憾与庆幸,又夹杂着些别的说不清的情绪。经这一变故,那妇人也再没了自溺的决心,又奔会岸边看自己襁褓中的儿子。感到母亲回到身边的小孩子,也停止了哭泣,支棱着小手对母亲傻笑。那妇人见到这幅场面,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从她双眼一滴一滴往下掉,但许三竟有些分不清她是哭是笑。而后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像是在感谢上天,又像是在祷告这什么。
许三虽然疑惑万分,但仍等到那妇人离开之后才出来。他在家直熬到晚上,然后早早赶到了河边,他心里有太多为什么要问王六郎。当月上眉梢,那王六郎果然又出现了。许三没有给他倒酒,就急忙追问王六郎昨天的情况。
王六郎似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月光照在那笑容上显得他分外圣洁,有一种不属于鬼物的气质:“这妇人本来是代替小弟的,可怜她抱着一个小婴儿,小弟又怎么忍心那两命来换我一人解脱啊。”说罢他拿起酒壶,给自己灌了一大杯酒,长长叹了口气,才又道“下一个替代小弟的不知要等到何时啊!也罢,也罢,这也是我与许老哥缘分未尽啊。”
许三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来,独自连饮了好几杯酒,最后才端起酒杯道:
“六郎豪迈,这杯酒为兄为你贺!”
我见:
一、一名社会最底层的渔夫,一位醉酒溺水而亡的少年,这一人一鬼,在这世间万万千千大人物大鬼物里实在算不得什么。而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风采,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动人之处。
二、倘若我为王六郎,面对天数注定,上天的安排,面对那要寻死的妇人,在良心的煎熬之后与对自己的万般诘问之后仍会选择自己的解脱。
三、渔夫许三,在解救想要自杀的妇人与拯救自己的朋友里选择了后者。倘若王六郎没做出那个选择,他日后要怎样面对那个日益长大会追问自己母亲下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