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我的职业是小说家》村上春树(6)

然而也很快乐。这同样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年轻,又非常健康,最主要的是可以整天听自己 喜欢的音乐,店铺虽小,却也算是一国之君,一城之主。无须挤在满员电车里行色匆匆地赶 去上班,也无须出席枯燥无聊的会议,更不必冲着令人生厌的老板点头哈腰,还能结识形形 色色的有趣的人,兴味盎然的人。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我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了社会学习。说“社会学习”似乎太直白,显得傻气,总之就是长大成人了。好几次差点头撞南墙,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也曾遇到过 污言秽语、遭人使坏,闹得满腹怨气。

当时,仅仅因为是做“酒水生意”的,就会无端地受 到社会歧视。不单得残酷地驱使肉体,还得事事沉默忍耐。有时还得把醉酒闹事的酒鬼踢出 店门外。狂风袭来时只能缩起脑袋硬扛。总之别无所求,一心只想把小店撑下去,慢慢还清 欠债。

不过,总算心无旁骛地度过了这段艰苦岁月,而且没有遭受重创,好歹得以保全性命,来到 了稍稍开阔平坦一些的场所。略作喘息之后,我环顾四周,只见眼前展现出一片从未见过的 全新风景,风景中站着一个全新的自己——简而言之就是这样。回过神来,我多少变得比以 前坚强了一些,似乎多少也增长了一些智慧。

我丝毫没有奉劝诸位“人生路上要尽量吃苦头”的意思。老实说,我觉得假如不吃苦头就能 蒙混过关,当然是不吃更好。毫无疑问,吃苦受难绝不是乐事一桩,只怕还有人因此一阕不 振,再也无法重整旗鼓。

不过,假如您此时此刻刚好陷入了困境,正饱受折磨,那么我很想 告诉您:“尽管眼下十分艰难,可日后这段经历说不定就会开花结果。”也不知道这话能否 成为慰藉,不过请您这样换位思考、奋力前行。

如今回想起来,开始工作之前,我只是个“普通的男孩”而已。在阪神地区宁静的郊外住宅 区长大,从不曾心生困扰,也从来不出去招惹是非。虽然不怎么用功,成绩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从小就喜爱读书,捧起书来便心花怒放。从初中到高中,像我这样读了许许多多书的人 ,周围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另外,我还喜欢音乐,沐雨栉风般听过各种音乐。于是在所难免 ,我怎么也腾不出时间来应付学校的功课了。我是独生子,基本是饱受关爱地长大成人的, 几乎从遭遇过挫折。一句话,就是不谙世故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我考进早稻田大学来到东京,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期,恰逢“校园纷争”的风暴席天卷 地的时节,大学长期被封锁。起初是因为学生罢课,后来则是因为校方封校。其间几乎不用 上课,拜其所赐,我度过了一段荒诞不经的学生生涯。

我原本就不善于加入群体,与大家一起行动,因此没有参加任何派系,但基本上是支持学生 运动的,在个人范围内采取了力所能及的行动。

但自从反体制派系之间的对立加深,“内讧 ”轻率地致人丧命之后,与众多同学一样,我对那场运动的方式感到了幻灭。那里面隐藏着 某些错误的,非正义的东西,健全的想象力不复存在了。而当风暴退去,雨过天晴之后,残 留在我们心中的只有余味苦涩的失望。

不管喊着多么正确的口号,不管许下多么美丽的诺言 ,如果缺乏足以支撑那正确与美丽的精神力量和道德力量,一切都不过是空洞虚无的说辞罢了。我当时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至今仍然坚信不疑。语言有确凿的力量,然而那力量必须 是正义的,至少是公正的。不能听任语言独行其是。

于是,我再一次迈入了更个人化的领域,安居于其中。那便是书籍、音乐、电影的世界。当 时,我长期在新宿歌舞伎町通宵营业的地方打工,在那里邂逅了形形色色的人。

不知道如今情况如何,但当时歌舞伎町一带深夜里有许多让人兴趣盎然、来历不明的人游来荡去。既有好玩的事儿,也有开心的事儿,相当危险和棘手的事儿也不少。

总而言之,比起大学教室, 或者趣味相投的学生组成的社团之类的地方,我倒是在这种生机勃勃、五花八门,有时候还上不了台面的粗鄙场所,学到了有关人生的种种现象,获得了一定的智慧。英语里有个词叫 做“Streetwise”,意思是“拥有在都市里生存所需的实用知识”,对我来说,与学术性的 东西相比,这种脚踏实地的东西反而更对脾胃。老实说,我对大学里的功课几乎毫无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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